冥想者的編織──梁寒衣
莫渝、王幼華
梁寒衣是位相當純粹的作家,以知識和冥思來塑造她的文學世界。在她十餘年不間斷的作品來看,她有著一個不落塵埃,自照自明的獨異空間。沒有同世作家的言情、媚俗姿態,不是意識型態的俘虜,不隸屬任何文學團體,非常認真的經營自己的文學理念。
由於作家的文學源自於知識,那麼我們便嘗試分析她的創作來源。頗類同於王文興、王幼華、張大春那般,都有以知識武裝作品的特色,是以在內文中便可看到:希臘神話、基督教、道家思想、佛教經典、西方作家等等一連串人物、書名和概念,她將這些東西穿插、組織在裡面,令人驚詫於她的博識。這種知識性的擷取,或純然出自於理論性的探討,令大多數的讀者感到沮喪,也有荊棘滿眼之感。西方作家以學閥樣貌出現的不在少數,不過最終檢驗其是否成為好作家、好作品,仍以運用知識的效果為何來決定。事實上通篇的「偽知識」,或故意曲解經典、概念的小說,也能成為傑出的作品。在梁寒衣的作品裡,面對知識的方式是很多樣的,其一是引用,其二是辯駁,其三是詮釋,其四是鑲貼,在〈致敬!納西塞斯〉、〈寓言六則〉、〈迦陵之音〉、我們可以看到這樣方式。有時不放心的作者還會將引用的人名或典故,附註在文後(尤里西斯的環孔等),可以見出作者還是期望受到知解,引起共鳴的。
貫串於知識與概念之間的是冥想,梁寒衣早期的作品「人間的顏色」尚多,〈迂迴鐵道上的公主〉、〈上卡拉OK的驢子〉較有跡可循,〈水仙的炎鏡〉等作就進入作者純粹的冥思和幻設中了。〈黑夜裡不斷抽長的犬齒〉寫的是吸血鬼的故事,〈赫!我是一條龍〉、〈孤雁記〉、〈羔羊跑起來了......〉等是十分精彩的寓言故事,有些可以列入台灣最傑出的短篇小說之林,在冥思與知識的陳述間取得平衡,往往是她作品獲得成功的地方。
梁寒衣在文體上的創造性,是十分豐富的,只有七等生、王文興、李永平堪與比擬,也許該這麼說,梁氏文體變化的基礎在文字。她的文字充滿詩的張力,詩的質地,整個句子也看得出精心雕鏤的痕跡:
「夏日的鴉鳴聽起來與冬日不同,或許是空氣密濃淡疏薄所產生
的振動差異,雖然依舊枯澀瘖啞,猶如烈日暴烤下的砂礫岩頁所發出的嘶吼悲鳴;卻缺乏冬日那股寒澗般的深邃幽冷、孤絕曠茫」(〈鴉蜮蛛網〉1989)
「華美蒼浦轉瞬劫奪了殘櫻的春色。阿佛舞著,美如觀音;窈麗的詞曲浮著流光,宛如湛湛的波濤裡,擣過千萬卷騰躍的光弦,以及翡翠色的鳥羽。」(〈嵯峨野之舞〉1997)
除了文字之外,意象的雕球也是繁富的,這種詞藻的堆砌、想像的豐富,恣縱的驅使滿天神佛,重重疊疊的形容詞,讀起來也有鍾鏘韻味,隱約和無言氏《創世紀大菩提〉、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的修辭法相似。試看這一段「濟公舉著葫蘆佯佯狂狂、顛顛狂狂的行走。按轉的銅鐘、揮鞭的刀劍,切削下一片片精白的血肉......她簇擁在男男女女喧囂蹲赤的舞踏中,戚受著泥血飛;賤、人神駁混、愛欲、虔敬、汗水、渴望、犧牲、祈禱、秘儀、展示......涵融相攝的神人世界。」((佛陀之刀> 1994年)
故事在她的小說中是須要讀者自己去感受和填補的。作者藉由文字塑造情境,濃烈、陽剛、突兀的詞句,不斷刺激讀者的反應,雖不能引起美好的或感性的情感,卻讓人恍惚置身於瑰麗、錯亂、迷惘的幻覺世界裡。
在中國漢賦、駢文、宋詞裡不乏設想奇詭、用典繁富、情采淫麗、音韻琅琅的例子。梁寒衣的路數雖與中國傳統文類無關,但濃重的「表現主義」色彩,務飾美詞,力求精巧則沒有太大的不同。就作品而論,她追求的純粹性與藝術風貌固然獨樹一格。她的獨異性和自成自美的世界,可能還須等待有緣的人才能完全知解吧。
(2000《苗栗文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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