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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性叢林中披荊斬棘


                                            ──訪梁寒衣


                                                                                                                 楊麗玲


 


         梁寒衣,一九五九年生,臺大外文系畢業後,曾至泰緬邊區,瀝血走過


硝煙迷迷的難民營,親賭戰火催折下難民流離顛沛的慘烈實況,因而啟動她


人道主義的使命感與悲憫關懷,開端了筆耕生涯的契機。


        著有「卡拉OK的驢子」小說集,目前專業創作。有關存在的迷思,從人


類歷史的隘口軋碾而來,以問號堆疊問號成冰冷嚴酷的巨岩,重擊她天問式


的哲性思維,於「人類深層,複雜的內面      宿命與悲劇、愛、責任、期


待、幻滅與救贖」的糾結困惑中,企圖透視靈魂的最深處。


       作品概分兩類形式同時並進。一為抽離時間框架的黑色寓言,多取材自


話、童話加以變形,透過結構上的繁複設計,將哲思寄附於漫畫式的童趣


象,揭示生命處境與人性本質的原始盲動。


       另一則以寫實筆觸描摩人間際遇的愛憎纏繞,單一地藉故事情節勾勒無


常世界的慘澹印痕,筆鋒轉折處,豐富的想像力,往往添加部份超現實的意


義象徵,強化企圖探索的主題內涵。


      雙道軌跡互為呼應,織起同質的思維網絡,點閱天上人間荒謬怪誕的情


外,並將作者置思索於一切之上的狂熱,祭獻於「真理式」的追求,意念


信仰與質疑間徘徊,生命卻在傷痕累累的瘤節中,依舊高擎意念的百合。


 


批抨猛烈露骨



       曾獲一九八九年「聯合文學」新人獎中篇小說推薦獎的「黑夜裏不斷抽


長的犬齒」,穿透天堂地獄的分隔,當上帝允諾的樂園不復存在,聖人竟逆


變為吸血鬼,崇高的信仰不過人性私慾外裹的糖衣,宗教、政治相互比附的


醜陋質素,與人性媚俗、偽善、自私……等陰暗面同義,「自我閹割」的


「聖徒陽萎」,神蹟留於人間的遺產,是尼古拉市民「一面信仰上帝,一面


信仰金錢,一隻手祈禱,而另一隻手撥弄算盤」。


       作者的批判,在「繳械!伸出你的舌尖」篇章中更形猛烈露骨。強欺


弱、眾凌寡的事實,惡性循環於世界的每一角落,天真的九官鳥妄想以文明


方式,透過談判與人類和平共存,只淪為階下囚的命運。



       作者寄附、化身重複輪迴投胎的鳥,絞下一片片無用的指甲,「紛披灑


落的指甲僅一再提醒我,或者,該剪裁的,不是任何生物無辜的殼甲,而


……那一顆顆因為私慾而失卻真正對待的心」      即使孜孜不倦嘔心著


作,結局預示,民主、和平、公正……等,依舊是鷹派強權高壓統治的幌


子。


 


與布羅維其不謀而合


   「赫!我是一條龍」、「夢中之花」、「飛」、「羔羊跑起來了」、「迂迴鐵道上的公主」……等,則傾向歌頌人性自我超越的執著,意識輾轉,無論朝向以死亡為終的美之極致,或宿命無救的矛盾恐惑,或與世乖離千瘡百孔的生命情境……,不安的靈魂,探尋救贖的管道,在在暗示作者與世對應的姿態。


    除小說創作外,梁寒衣並在自由報上撰寫專欄,精緻的哲學小品,汲取古典養分,創意翻新,佳構連連。


    綜觀其整體風格,恰與波蘭作家共布羅維其專以童話寓言探抒歷史悲劇的特色,有不謀而合、異曲同工之妙。典範的確立,尚賴作者未來持續不斷的實驗,重量觸及,呈現人生更多元的對話層次,扣響文學行旅的宏鐘。


     :首先,是否請談談啟動您文學生命開端的契機?


     :其實,從未想到會投入創作,原先志願於從事文學批評。大學畢業後,覺得該走出象牙塔,伸廣觸角,任職廣告公司時,看到許多人性的傾軋,不義、不公的現象。


 


對人的最大考驗


    到難民營,雖時間不長,卻在生命裏烙下深刻的印痕,開始思索政治、戰爭的問題      知識份子或政客為戰爭付出代價,至少在意識上曾思考過,但那些難民營裏都是對政治一無所知的農民、勞工階級,他們莫名地成為最大犧牲者。


    難民營裏稍有風吹草動即人心惶惶。環境惡劣、氣候酷熱,長時間凌遲,與枯寂的折磨,那種煎熬、苦難與巨烈的壓迫,才是對人最大的挑戰,人失去為人的基本尊嚴,唯一的信念就是活下去。


     在那兒時,我一直希望能幫點什麼,替他們寫信給大使,但知道根本無用,聽說大使館成堆成堆地將信件倒入大海       但仍是寫,因為這是他們絕望中唯一的寄託。每晚坐在桌前敲擊無助的打字機,目睹人在戰爭中所能生存的極限,強烈的衝擊幾乎將我的內心撕裂。


 


選擇作為文化人


    「扁擔山事件」後,那些人還寧願回到難民營,可想見高棉境內的赤色火焰,恐怖到什麼程度。


     我無法不對生命質疑,信仰漸漸崩潰       從無知到剎那間睜開眼睛,掃射到殘酷、血腥的一面。我認為,任何形式的戰爭都只證明人性的愚蠢、暴虐,惟有修剪人性的貪婪、邪,生命才有希望,因而重新思索,選擇作為文化人。


     :從作品的風格、情調節奏與觀照向度看您的作品,很清晰第可歸納出兩條路線,一是筆觸寫實的人間際遇,像「蛆․幽靈與月光」、「迂迴鐵道上的公主」、


「鴉蜮蛛網」……,另一是抽離時空框限的童話式寓言,如「繳械!伸出你的舌尖」、「赫!我是一條龍」、「黑夜裏不斷抽長的犬齒」、「春天的故事」……等。


     前者,單一地藉故事情節勾勒無常世界的慘澹印痕,後者,透過繁複設計,將哲學思維寄附於漫畫式的童趣意象,追索人類的生命處境與人性本質的原始盲動。當然,深入觀察,前後的思維脈絡相當一致,問題的切入點也可找到相對應的蛛絲馬跡        而日益擴大的質疑與關懷,或許正是這種形式變化不得不然的策略抉擇?


 


反對鏡子理論


     :從開始,我就採取兩種創作形式同時並進。因為取材的不同而有不同的架構呈顯,適合寫實手法的題材自然以寫實表現,但是,即使在「蛆․幽靈與月光」一樣有相當魔幻的部份,蛆與骷髏的對答,根本就不可能在現實世界存在。


     基本上,我反對「鏡子理論」,文學絕不只是現實的折射或反映,更有可能的是對現實的批判與反抗。肉眼所能望見的畢竟有限,一張寫實照片充其量給人浮面的官能感動,一個魔術師吞進一把劍再吐出,只能稱作「匠」,真正的藝術家吞進一把劍,吐出的可能是一束花,或其他內化後篩出的精髓。


     我偏愛前衛的、實驗性強的作品。典範是創造出來的。僵固的現實框架往往無法讓語言行為淋漓盡致的發揮,內在思考最純粹的部份也被箝制      雖然一張超現實手法的攝影作品,給人的感覺或許乖離而荒謬,意象卻是豐富的。


     在看「梵谷足跡展」時,感覺尤其強烈,攝影家雖追著梵谷的足跡走,但所攝影的絲柏樹、向日葵,與其他絲柏樹、向日葵有何不同?他的向日葵,無法與梵谷的向日葵一樣,是燃燒、旋動的,不單是光影問題,除非用某些形式、技法加以彌補,那種赤熱的燃燒、旋動,就是作者心象的呈現。


 


人類心靈的探索


    寫實作品雖也能提供某種程度的吸引力,但那是不夠的,如果讀者只是要寫實,大可去看社會新聞報導,更光怪陸離、更有趣。


    所以,即使我要描寫血腥、暴力,甚至性變態,必然也有特殊的洞測與觀點,比如「鴉蜮蛛網」,那是一種「扭曲的救贖」,在現實中一種變質的處理,不過,基本上,我較感興趣的是人類心靈重量的探索:那些在時空中使人墮落的質素。


    :救贖的觀念,天堂、地獄的分野與宗教批判,不斷在您的作品中出現,織成巨大的質疑網絡。原本抱持堅定信仰的聖者,在千呼萬喚上帝依舊拒不露面後,可已變成噬腥的吸血鬼;人、魔之間的拉拒,唯一依賴的竟然只是脆如薄紙的信仰      死後進入天堂享樂的期望。這種信仰與思慾何異?


 


解除心靈的危機


     人性在善惡邊緣徘徊,從原始荒莽到文明建構,歷史長河的衝激,留下多少質素可在陽光下金閃?您對生命的巨大懷疑,在這個層面上,似乎非常傾向存在主義者,對現實存在與本質存在的辯證思維?


    :我想,任何作品莫不是在討論人的存在問題,人與時空的關係,人際間的和諧與齟齬,文明傾軋下的人性異化……,同時尋找人類存活的種種可能,解除心靈的危機。


    尤其在宗教無法解決生命困惑後,倫理崩潰了,善良美德被視如敝屣;物質文明進步,精神文明卻倒退,如果善良惡果報根本就是謊言,天堂、地獄從不曾存在,那麼人類會不會變成互相撕咬、撲食的野獸?宗教的戒律失效了,天堂不可期,地獄不需懼,一切依快樂原則行事,人之所以稱之為人的尊嚴,恐怕將完全灰滅。


 


文明的暴虐


    事實上,這種「吸血鬼原理」不斷發生在現實世界中,一個劊子手要殺人,總找得到理由,為了遂行私慾,強者可以欺壓弱者,踩踏他人的頭頂攀升,文明社會雖不再是人吃人的形式,本質卻相同:不見血腥的精神殺戮,暴虐程度卻有過而無不及。


    人性野蠻而盲動,若無人文教化,結果是可怕的。性、暴力與血腥幾乎成了現代命題,男女關係混亂與原始人的雜交有何不同?歷史朝前滾,精神層次卻嚴重退化,我想,惟有發自內心的「真與悲憫」,才能再度支架起失序的人道,重整失衡的世界。


    我的寫作就是在逼視自己、逼視世界,幾乎碾碎靈魂,和著鮮血塑成瓦片,一小片一小片構築;卻在每構築一座新城堡時,發現前一座城堡正在崩塌瓦解,內心的撕裂與痛楚伴隨文字行進,有時甚至產生窒息感,然而,即使如邯鄲學步,也是無悔的堅持。


    ■:這份無悔,對生命、良知與美善的熱烈追求,正是表現在您作品中,另一軌跡明顯的意識所在。類如「夢中之花」、「飛」、「羔羊跑起來了」、「赫!我是一條龍」……等。


    即使最後的結局預設,有以死亡為終的美之極致(夢中之花),形體凋頹後依舊不死的意志,在佛拾起碎瓣嵌入眉心的同時,獲得救贖(「飛」),無救的宿命,羔羊掙脫牢樊,仍有猛獸隱身背後(「羔羊跑起來了」) ……。


 


不屈的意志


    種種思辯向一種熱病焚燒、灼痛不安的靈魂,但在「赫!我是一條龍」中,意識表達得更直接,卻似乎過分明顯而簡單地,讓不安的疑惑,昇華為平穩無波的執著概念?其中是否隱含小說角色自我安慰的效果?


    □:我想,那是生命價值的關係。人若盡情地想要表達某種姿勢,面對生命的愛恨交織,勇敢介入,最後卻千瘡百孔;以愛付出,回饋卻可能是反面的──對自己的信仰與心靈將造成什麼影響?


    這種堅持更是瀝血而來的,不因千瘡百孔就改變信念,依舊不屑於逃避、墮落,完全不帶自我安慰的效果,而是逼視自己,面對人存在的各種可能性,堅持始終如一的姿勢,對生命努力、愛和溝通,想盡辦法掙脫牢籠,殫精竭慮從各種管道,試圖抵達理想中的城堡──也許歷經乖離困厄,仍然無法抵達……在這樣心靈解構的狀態中,最可貴的就是不屈的意志。


 


作品總是給人讀的


    當然,在作品結尾如此明顯標示,或多或少是考慮讀者的接受度,我常面臨這類問題,很多朋友,甚至編輯,總疑惑我的作品究竟在表達什麼,像「貓背上的黃昏」,短短兩千字,以為意思已十分明白、清楚,卻依舊產生困擾。


    作品總是給人讀的,但這並不意味必須降低素質,不過,若像新小說那般晦澀難懂,對讀者真是一種折磨,就顯得太走火入魔了。


    基本上,無論處理多複雜的內容,我都儘量要求精確、避免曖昧,加強結構組織。但像「黑色童話」一系列作品,各方看法尤其分歧,甚至認為那只能適合小眾媒體。


    ■:或許這與編輯人的素養,與臺灣幾乎整個籠罩在寫實氛圍下的現象有關?


 


繁華富裕的背後


    □:臺灣整個文學理念一直變動不大,長期停滯在寫實傳統中,而編輯人是否曾用心吸收新的資訊,對東歐或其他地方的文學涉略多少?這些都是原因,此外,社會商業化的浮動現象,重利的心態影響下,造成非常嚴重的惡性循環,肯多花心思去瞭解好作品的人不多,願意花錢支持、出版冷僻作品的業者,也就慢慢為之卻步。


    四十多年來政經導向的體制,確實使這塊土地上的人民,享有空前的繁華與富裕,但背後所付的代價卻太大了;倫理崩潰、心靈空虛,股票、六合彩成了全民運動,少數抱持理想的人,反而被當作傻子。是非價值觀混淆。


    一個國家的人文教養不提昇,談民主、公平、自由都是奢望,連最起碼的尊重都不懂的話,以暴制暴,以牙還牙,社會治安怎麼可能好?


 


政策支持文人


     一個開放和諧的社會,端賴政府廉能,文人風骨不阿,人人具備道德勇氣;而這些看似高摽的理想如何才能達成?最起碼,如果政策能支持文人,致力提暢讀書風氣,改善文化環境,希望才可能一步步達成。


    像國外的許多好作品,這裏根本看不到,出版社即使翻譯也都只是搶風潮,片段而零碎,缺乏系統性的介紹。國內文學譯介到世界文壇的步驟夠是付之闕如。我認為,政府該掮起責任,整體規劃、考量,實際行動。


    ■:您本身也從事過翻譯工作,是否談談國內的翻譯環境?


    □:並非懂外文就能作好翻譯,起碼中文素養要夠,尤其哲學性或許多專業術語,有時連翻譯者都不易弄懂。


 


以管窺豹是自限腳步


    國內翻譯界為求快速、價廉,大量雇請初畢業、或仍在學的學生從事,素質良莠不齊,甚至曾出現一本書的女主角,前後譯名不同的荒謬現象。而且千字數百元的酬庸,認真的翻譯者等於用鮮血奉上祭壇,剝削情況令人心痛。


    過去,或許由於戒嚴的關係,某些作品(東歐等)不獲准譯介進來,這幾年稍有改變,卻只是一些選集,缺乏整體風貌的介紹。


    我認為改善國內翻譯環境刻不容緩,首先政府與大企業必須支持,成立健全機構、培訓專業人才,網羅可信賴的學者,對 要作品進行評鑑、篩選;畢竟,除了「馬奎思」、「昆德拉」等當紅的暢銷風潮外,更好的作品還很多,以管窺豹,永遠是自限腳步。 


                        (1990˙6月《自由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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