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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音希聲。


    有一種辭世,無言無語,卻示現宇宙天地浩浩的大美。


 


    無聲,所以磅礡,所以劇力萬鈞。


    所以總結一切,也吞吐、揭示出一切。


 


    是萬象栩然,紺翠翠的一舉全現(因連「我」、乃至我的聲音、姿態、言字均擦滅了,唯餘浩泱的宇宙器世),也是「萬象之中獨露身」。


    世尊拈花之意盡說無餘。


    山河大地,屋棟屋樑、桌椅茶几、鼯鼠蜘蛛……均成為他拈的花。


    盡天地俱成為他示法的「法器」,也都在替他呈現「法」


    是「剎那全收」,也是「剎那全現」――    塵說、剎說、世界說……一時熾然呈現。卻是幽寂、獨美、無息無聲的。


 


    至少,讀古靈神贊時,是這樣的心情,為其無垠的大美所震撼。


    驚詫,怎麼有人能以如斯詩情的方式示寂?不拈一個字,一行句,或一段偈,則詩情已如几案上的秋水仙一般湧沛流出。香息與餘音,情意與懷想……都在這裡,無說而說。


    福州古靈神贊禪師,受業於本州大中寺。師門三人奉命遊方,唯有古靈神贊得遇百丈禪師,發明大事。


    三人歸返原受業師門。師詢問三人各有何進益?


    第一位道:「自辭和尚,在外讀書,粗能著文。」


    第二位道:「自辭和尚,在外聽得經論。」


    古靈神贊卻答,在外并無所得,一如未曾遊方之際。


    師父不悅――出門行腳,有人能通文章,有人能知經論,卻也有人「原封不動」,行腳後一如行腳前。既如此無用,便遣他負責雜役。


    一日,師父沐浴,命古靈神贊刷背去垢。


    古靈神贊刷著,刷著,即撫著師的背,云:「好所佛堂,而佛不聖!」


    師父回首凝視,呵斥道:「這瘋癲漢這般無禮!」


    古靈神贊從容道:「佛雖不聖,且能放光。」


    其師胸中甚疑,但也未再說什麼。


 


    一回,師父正在窗下讀經。一隻蒼蠅嗡嗡盤旋著,幾度撞著窗紙,想逃飛出室內。


    古靈神贊即云:「世界如許廣濶,不肯出。鑽他百年故紙,驢年也無從了!」遂吟一偈曰:


 


    空門不肯出,投窗也大癡;


    百年鑽故紙,何日出頭時?


 


    師父放下經本,問道:「你行腳遇了何人?我見你前後發言異常――」


    古靈神贊回答,得蒙百丈禪師指授,獲得休歇處;為此特地返歸,欲報慈恩。


    師父於是告眾,致齋,請他示法。


    古靈神贊乃登座,舉唱百丈宗風,云:「靈光獨耀,炯脫根塵;體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無染,本自圓成;但離妄緣,即如如佛。


    師父於言下感悟,讚嘆道:「何其垂老,得聞極則之事!」


 


    後住持古靈弘化。臨示寂時,剃髮,沐浴,擊鐘,集眾。湛然半晌,問雲集的僧眾云:


    汝等諸人,還識無聲三昧否?


    眾人回答:不識。


    古靈神贊道:汝等靜聽,莫別思惟。


    眾僧皆依他的咐囑,專心凝神,側耳寂聽。


    便在聆聽的當兒,古靈神贊儼然順世。


 


    靜止的佛殿,靜止的鐘鼓,雲板,木魚,與僧袖……綫香嫋嫋上昇,香灰寂寂蒂落。世界如此如此之靜!……於此浩瀚的寂靜中,死亡,是最高的「無聲三昧」:是大寂定、大貞祥、大安然……是心神至高的冥止與匯入。


 


    古靈神贊必定是名極美、極專致、安澄、泞澹、寧遠的道人。也怕是個日常生命中即恒處於自體「無聲三昧」中幽獨、湛遠,孤明、磬然……獨照、獨覺,而無以垂拈、示向大眾的人(「三昧境」如何捏出示人呢?――除卻行者親自薰修、鑄煉、體驗!)――死亡,恰恰是膝上端端開出的一朵琉璃花,他借之捻示大眾「無聲三昧」的跡痕:現此無上的禪定與玄會。


    不是日用尋常中即恒常對處此「無聲三昧」,熟悉、擅長,且清明此狀態的人,則不可能於臨死才如突其然地「撞想」、「捉捏」出此情境,好鋪排出一段「死之風景」。


    無此真修行,死前,神思迷亂、四大顛倒、燎躁,即想鋪排,也未必鋪排得來;想搬演,也未必搬弄得動。


    正因了他的功行如是,所以,死亡,反而是最後一筆,去蕪存精,簡約呈現了他日常無言的詩化、與澄美――那個永遠為漏劣、愚魯、粗浮的心智所滲漏或盲忽過去,由是,對面不見、亦不識的「無聲三昧」。


    辭世,是最後一場。至為湛明、悠遠的一場!


 


    聽著死亡。


    聽著大涅槃,大寂音。


    以耳根,示現「觀音法門」的「返聞聞自性」,於臨終片刻,借「聽聞」,示現「聞性不離真如,當下本體,能聽聞的,即是如如佛性」的,還有著名的大梅法常禪師――


 


    此人初參馬祖道一,問:「如何是佛?」


    馬祖道:「即心是佛。」立即霹靂而悟,於四明隱士梅子真的舊時隱居處,築茅保任。四十年來跡不出山。


    馬祖聞師住山,命僧前往勘驗,問:「和尚見馬大師得個甚麼,便住此山?」


    大梅法常道:「大師向我道『即心是佛』,我便向這裡住。」


    僧云:「大師近日佛法又別!」


    大梅問:「作麼生?」


    僧云:「又道『非心非佛』。」


    大梅道:「這老漢惑亂人未有了日,任他『非心非佛』,我祇管『即心即佛』。」


    僧返歸告之馬祖。馬祖云:「梅子熟也。」


 


    信得過自體,作得了主,不為師惑,這是「梅子熟了」的理由――唯因是親見、親知、親証的。是「如如實」的,如是,他人說冷說煖,道有道無,俱不可移奪。唯因「捫得到此鼻孔所在,也確定此鼻孔模樣。」不是他人惑東弄西、變亂戲法便可模糊、捏亂的。


 


    大梅保任沈深緜密,及至晚年,八十五歲,始開堂傳法。示法三年,即圓寂,直如一朵剎那、倏短的優曇缽花一般、去來生滅,俱如空山花開與花落。


    他的遷化來得奇特,了無預警,只是一日,忽然對徒眾云:來莫可抑,往莫可追――話語從容間,聆聞鼯鼠的音聲,寂寂聆聽一會,垂語道:即此物,非他物。汝等善自護持,吾今逝矣!﹂說罷,即安澄示滅。


    完完全全像是掀開一只琴匣,隨手撥弄一聲,便又闔上琴蓋,永遠封埋一般,死亡,顯得既「即興」、又「無心」,蕭散天真、情味淡泊,全然是一付隱著風致。


 


    事前的模擬、鋪排,作詩、作偈……種種張羅、種種機心,全都不必!一切現成,自然天裁――聞鼯鼠,便說鼯鼠……若是貓兒走過,鴞鳥啼叫……料想,便也如此從容、澄明的舉,唯因活潑現成,哪裡不是?


    「即此物,非他物。」――此一段佛性,一段靈明,人人本有,物物具足……根本非關鼯鼠、貓兒、狗兒、鴞鳥……


 


    大梅法常遷化的手法,乍看像是在「狀聲」:背景中有鼯鼠咬嚙的聲息。但不知為什麼卻感到與古靈神贊的「無聲三昧」異曲同工:二人用同一手法蓋上了琴匣,只是其中一個順手撥了一個弦音,有了一記寂響。使人弄不明白的,便是,到底從頭至尾皆無聲的,顯得闃寂?還是更因了那一聲寂響,更顯得闃寂的廓爾無涯?至少,每每思及古靈神贊的「無聲三昧」,對應眼前的,便是大梅法常的鼯鼠索索。兩人的境界,所要求的,是同一湛深的禪寂……湛深到了一種靈明剔透、渺卻言語的地步。


 


    第三個默然緘封上琴蓋的,是高安白水本仁禪師。此人像是生前即已「淡出」、「擦滅」了一般,留下的機緣、語錄寥寥簡簡。「老僧尋常不欲向聲前色後,鼓弄人家男女,何故?且聲不是聲,色不是色。」這便是他的一貫主張,既不「依聲」,也不「循色」,不向語言、文字,形色、情境上立足、著眼,自然,也不會留下更多的開示、垂語。


    言語既然如此簡少,死亡,如是也像只是用一枯筆劃一個歇止的圓弧,說無可說,僅是一個必須的句點而已。於是,出現了一個狀況:


    臨順世時,白水本仁靜靜點了一支香 ,白眾道:香煙盡處,是吾涅槃時――


    於是,一眾沉默。大眾看著煙,僧堂了無聲息。白水禪師跏趺著。煙絲嬝嬝上昇,香灰漠漠蒂落。他的氣息愈靜愈止。


    香煙停止處,氣息也溘然中止。


 


    大眾看著他的寂滅,完全像是看著一幅一筆擦過的玄白山水般,不能增減、添綴些什麼,只能靜默、止觀。


    一語不發,看著香煙焚盡,看著師父死。連道別語都不必,都是蛇足,也都是累贅。


    連「無聲三昧」四個字,都略去不用。可息長息短,息盡息滅,此一柱香的過程,恰恰便是「無聲三昧」的搬演。


 


 


    第四個無語闔上琴匣的,是邵武軍龍湖普聞禪師――


    龍湖普聞禪師的身世顯得瑰麗而傳奇,較之於出家的悉達多太子,其憂患,有過之而無不及,原因在於悉達多畢竟出身於中印度的小國,尚屬小康;而普聞禪師卻是大唐僖宗的太子,處於唐末動亂傾覆的時代,高仙芝、黃巢相續為亂。其人恍若帶著宿世的印記般,自小即不茹葷羶,且眉目風骨,清朗如畫。可能出生於動亂末世,苦、空、無常之感繚繞,先天出世的傾向濃烈刻骨,富貴繁華、冠蓋榮顯,乃至其間的怨害鬥爭,俱不在他如畫的風骨裡。唐僖宗千方百計,始終無法移轉其出塵之志。黃巢之亂,唐僖宗於宦官田令孜挾持下南避成都,太子即趁亂斷髮遁走,失去踪跡。


    他翻身一躍,想翻出的并不止大唐國土,而是三界火宅。於是,參叩石霜慶諸;一日深夜,入室造乞道:


祖師別傳之事,肯以相付乎?


    石霜答:莫謗祖師。


    普聞懇乞道:天下宗旨盛傳,豈妄為之耶?


    石霜道:是實事哪?


    普聞又問:師意如何?


    石霜道:待案山點頭,即向汝道。


    普聞聆見,俯首思惟,云:大奇!」大汗通體,便拜辭石霜,行至邵武城外,見蒼嶺蔚然深秀,於是,撥草尋徑,循著炊煙起處,發現一遁隱的苦行者。苦行者贈予自身所居的茅庵,即長揖而去。


    普聞禪師便藏身於此,保任安居十餘個春秋。


    一日,一名陌生的老人登門拜謁,自稱同住此山之中,是龍,非人。僅因行雨不當,怠忽職守,天帝責罰,當為殛死,由是,前來哀乞救護。


    普聞禪師默思半晌,回答:「天帝責罰,我又如何能為致力?……既如此,即易形而來罷。」老人聆聞,瞬即消逝,座畔,唯餘一頭小蛇。


    普聞將小蛇置於袍袖中,暮起時,忽然雷電震山,風雨搖撼,山呼鬼踏,赫赫摧搗。


    普聞於巨熾交響的風雨雷電中,冥坐不動。聆著雷音劈射,風雨沸煎,天地一片霹靂。


    及至天明,曙光披露,風雨已滅,才舒開袍袖,釋出小蛇。


    僥倖逃過死劫的龍神泣拜道:「若非大士慈悲,則必無能逃避此血腥……思將何以報答此深重恩德?」,於是,乃以神力於山巖鑿一泉池,云:「深山之中,乏於清泉,僅以此供養。」……傳奇愈走愈遠,於居民、信士的倡導、孺慕下,最終,梵剎莊嚴,號為「龍湖」。一座大悲之宅,在於,雷殛,未必長眼,若是凡夫必難捨己護他。


 


    臨入寂時,普聞禪師擊鐘集眾,跏趺而坐,以偈敘述出家本末,道:我逃世難來出家,宗師指示個休歇處。住山聚眾三十年,對人不欲輕分付。今日分明舉示君,我斂目時齊聽取!


    說罷,即收攝眼目,寧然安坐。


 


    他要大眾仔細於他斂目之際,一齊聽取卅年來難得分付的西來的的意


    大眾也便如此凝神看著斂目端坐的老僧,凝看著那寂然不動的眉眼,久久、久久……


    寂然,又寂然……畢竟要聽取多久呢?……門人趨前搖撼,發現他已坐脫而去。


 


    於凝止的眉、眼、鼻、舌之間,


    大雪一時紛飛,


    一時肅白。


   


    涅槃之雪。


 


    此無聲三昧,只許「心聞」。


    只留給大冶洪爐,能於滾沸的鍋爐中,隨時召喚初雪,且聆得見此雪色寂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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