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腳去!
――道在用處,用在死處
顯、密諸宗中,以「參方行腳」為本務,且以「見道」、「明心」為極則――不遇「明師」,不破「本參」,則永永行腳道途,永不「罷參」的,怕唯有「禪宗」,以及「禪和子」們至為淋漓通透罷。其餘「教下」(註一)諸宗,雖也「參方」,雖也「行腳」,大抵是依一經、一論、一師為主的――意思是,若研讀「天台」,知何處有精擅《法華經》的高僧、巨德,則前往參與其講席、法筵……一旦法筵結束,或依止為師,深入修習,或則束包返回本寺、本院。如此,一經、二經、三經……大抵依此系統,以「究明經旨」為準則,而非以「發明大事」、「覷破父母未生前本然面目」為終極。
不破本參,不明生死,不識自己本然真面,則永永束裝卷裓,千山萬水,踏徧、翻徧、行徧。一個個祖師,一座座門庭,一條條棒子,磕過,磨過,挨啃過。此即宗門(註二)
「一棒一條痕,一掌一握血」,並非某一獨屬的特例,而是所有禪人共同的寫照。以致,禪門中,悟得道的,無論男、女、緇、素,必是鐵漢,也必有鐵杖脊,鐵肝胆。唯因浩浩天涯、茫茫行路……窮山惡水,廢墟荒煙,途中將經驗多少生死?多少塵勞?多少蝕削?多少肉身與魂靈的傾軋與臨界?……即至到了山,見了尊宿,也僅是決戰的起點,也只是秣馬厲兵,開始「參」――
也只能算是立於門前廝磨,離「入門」尚有距離,更遑論「到家」,乃至「歸家穩坐」了。
由是,參禪,本是條「鐵路」,是由鐵的道心,鐵的骨樑,節節鋪構,節節蜿蜒,節節推前的。它必須是「通身踴入」――傾盡生命全盤的力道、思惟、意志,才可扣其玄關。以致須具大氣魄、大氣骨,以及決了生死的「決定心」、「決定志」始可承擔。
「參方志」是成為一名禪人的先決條件。沒有踏出門的決心,也沒有究明大事的意志,則也別夢想參禪。以致,古德要強調「具參方志,尤須具參方眼」――唯因縱使是鐵塑鋼造的硬漢,有徹髓徹骨、忍饑耐苦的決心,若不具明辨明抉,擇師、擇法的智眼,則也波波一生,徒勞勤苦,到處受人惑弄、愚瞞而已。如此東奔西撞,魚目混珠,真偽莫辯,到死也僅是個不開眼的瞎漢。徒徒虛擲了草鞋錢,唐喪了那份堅猛不易的道心,則如此千山萬水的踐履,也無非等如牛、馬、騾、驢的大遷徙。
之於禪門,參方行腳,是「初、中、後善」的――從初機、淺機,乃至中機、深機……無不如是,是全面性、全體性,且貫穿一生的行為與活動:初初入門,未明生死前,固然摩頂放踵、栖栖惶惶、天涯尋索一名「具眼」,且能「開眼」的善知識;及至悟了道,也一樣不改如故,將之視為檢證、勘印、保任的標竿,從與他方禪者、尊宿的對引、相晤中,勘印彼、我悟道、證道、保任的深淺。從重重的參訪,再一次揭剖、明鑑彼、我,剔盡,剿盡,明盡尚待剷卻的餘翳與隔礙。明所未明,乃至「無明而明」。(即連此「明」字亦不立。)
由是,十三歲的童子神會裂裳裹足,跬步千里,自襄陽來尋六祖慧能;八十歲的趙州,號稱「古佛」,備受閩王欽重,也照樣老年策杖行腳。
剔去「行腳」,便沒有禪門祖師以及其公案、機緣、語錄了。唯因大量的機緣、公案,俱發生於參方行腳的過程中,不是記錄著行者本身尋師、訪道、悟道的旅程和經驗;便是行者已為一方之師,揚眉瞬目,接引、提汲他方參叩者、行腳者的關要;還有禪者與禪者互相來往、泊遊、唱和、提揭的足跡。
公案、機緣……俱僅是「道路上的足跡」,記載著祖師,以及其行腳、行狀。抽去「行腳」,抽去這些「道路上的摩拓與痕印」,則禪門的無數《燈錄》,無數史傳、史料……必也煙消瓦解、無能卒睹。
因為它們本身就是「道路上的故事與啟蒙」,發生於僕僕風塵的參訪與窮究死生的詰叩中。
達摩西來,本身即是一個「為道行腳」的旅程。
它是禪和子所有的共相和旅程。求道時,固然如此;悟道,明道,示道,也是這般。
直須行到「道不逢一人」、「萬里無寸草」為止。
從黑夜,至初月,乃至皎月,月落方休。
不透過行腳,我們便無從知悉,真淨克文火滅,舍利大如豆,五色晶瑩而又堅剛,他的高徒谷山祖禪師以琉璃瓶藏納,隨身供養不離。當一代禪傑大慧宗杲遊方至台山,要求勘驗,即取出舍利,置於鐵砧,以鐵鎚重擊。其力道如斯大而猛劇,結果,鐵砧鐵鎚俱下陷,舍利卻完滿、澄瑩如故。由於是親見親為的試煉,大慧宗杲於是將之載入自身所書的《宗門武庫》中――僅要一念失卻信心,有所質疑,有所礙慮與牽絆,即無法堂而皇之,猛下鐵鎚,作此試煉,祖禪師不能,大慧宗杲也不能(因萬一擊碎,則看來像是蓄意「踢館」,破毀、嘲弄其他宗師的修持)。圓滿無瑕的,豈止是真淨克文的修證,更是一名弟子之於上師的信念,以及一名禪者之於本體宗門的嚴謹。基於此信念,二人並不企圖遮掩、粉飾、或迴避些什麼;而是「放手去!」磊磊然地掏出,磊磊然地檢證,讓「真相」自行諦顯……
從一顆「巨力無以粉碎的舍利」開始,我們凝觀它的主人,發現也仍是一連串行腳的故事:真淨克文生而穎異,氣宇如神人。及長,喜悅讀書,不經由師,即能通曉文義。他事奉後母至孝,後母卻囂張凌暴,恒常困辱他;親舊不忍見他荼苦,便教他游學四方――這是他「行腳游方」的開始,也是他「從儒而佛」的旅程。當他行旅至復州,聽了北塔寺長老歸秀的開示,即感悟流涕,毀衣冠而出家。
廿五歲,浩瀚經綸,性、相二宗,無不精微,開敷闡揚,語音朗潤,學者湊泊如雲。一日,安居龍門山,經行過殿廡,見到一比丘的塑像,蒙著首,瞑著目,如入定了一般,胸中恍然若失。對同參學者說:「我所臻負的,無非直如吳道子所畫的人物般,雖然妙盡,卻也終究不是個活人!」於是,焚去疏鈔、義論,束裝而南,歷涉艱苦,芒鞋悃悃,踅歷諸方道場,而以求師為難。他曾遙迢跋涉至「雲居」,謁禪德舜老夫,機語不契,便連宿也不宿,如此離山而去。又至德山見應禪師,於夜參師,聆見應禪師信口雌黃,竟說「六祖不及雲門」之類,不禁失聲而笑;黎明,即卷裓而行。聆聞雲峯悅禪師風格高標,馬不停蹄,兼程急趕而去。至湖南,雲峯悅已寂滅,他南奔北往,辛苦馳求,僅落一場頹倦與塵埃,不由慨嘆道:「既無其人,則無處不可――去哪裡也一樣!」如是,且行且寓。稍後,居於大溈山,夜間聆聞一僧誦雲門語句「佛法如水中月,是否?云,清波無透路。」豁然心開。
而這「豁然心開」,卻僅是另一段「行腳」的開始……那枚「無以隳毀的金剛舍利」,是依漫長求道、求法的路程摺疊、燒煉而成的。足以吞吐、釋放出偌大的中國一座座荒巇險僻、鬼神嗟歔的野嶺,一條條泥淖淤塞、人馬困頓的泥塗。
但是,它並非獨屬真淨克文一人的肖像,而是整個宗門共同的歷史與容顏。「不破本參,則永不棄參方行腳」,這是每一悟道的禪師、行者共同的經驗與體認,也是生命中的慣習與親切――無須多言,一印便知。凡悟得到的,必也同樣經驗過此「鐵路」,經驗過此生死悠悠,寂寞層層,魔考重重,卻也斬釘截鐵,決志向前的「行腳」。
行腳,是為了「參禪」,參禪,是為了「了生死」。覷破生死,打得通徹的,視「死亡,僅是另一次行腳」,又有什麼可稀奇呢?只是,這回的行腳,是「大回歸」,回歸如來本然,如來本家,遨遊涅槃性海。是子佛性「行」向母佛性,的的底匯入。
「曹洞宗」祖師曹山本寂於洞山良价座下得法,盤桓數載,精通玄奧,辭去時,洞山問道:
「子向什麼處去?」
曹山道:「不變異處去。」(即「不生滅處去」。)
洞山復詰:「不變異處,豈有去耶?」(既是無生滅,還有去、來相嗎?)
曹山道:「去亦不變異。」(去,儘管去。然,去來俱無所生滅、俱安住涅槃本然,不動如故。)
「去亦不變異」――曹山本寂果然「如說而行」,如實作證一己所體悟的道法,且保任得無絲無隙,密不滲漏。著實坐穩其「無生無滅」的「不動道場」。六十二歲,他提前向徒眾預告死亡道:「雲巖先祖六十二歲圓寂,我師洞山也於六十二歲寂滅,今年、我亦六十二歲,正好聯成一氣,作一貫子解。」
暑夏之夜,問知事道:「今日是幾何日月?」
「六月閏十五。」知事回答。
「曹山平生行腳,到處只管九十日為一夏。明日辰時,吾行腳去!」即於辰時,焚香坐化而去。
如來法制,每年四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五日,正是印度暑夏雨季,也是蟲蟻草木繁衍的季節,為了避免托缽時不慎傷毀,也為了精進修持,僧侶們必須「結夏」。
歷經三個月(即九十日)後,即是「解夏」,僧侶始可再度托缽、行腳,或參方、遠遊。
這是為什麼當知事告以「六月閏十五」時,曹山的回答是「曹山平生行腳,到處只管九十日為一夏。」――因按舊制,須等至七月十五日,方是正式的「解夏」,也才可以「離僧团而外出行腳。」如今,既是「六月閏十五」,則已圓滿了九十日,他個人「結夏」已滿,不違佛制,可以曠闊「離眾遠行」了。
好箇尊重如來法制的禪和!視死亡,為最後的行腳,且與任何的行腳一般,恁麼尋常,恁麼平易平坦、家常便飯。一俟「結夏」期滿,則動身起行――且要行,便行,了無滯礙,一如既往,不管在何處掛單、住持……均也只是這般。時間到,則放曠行腳去!
常人所凜懼、悚息的死亡,以及其墜落的刀口,到了曹山的眼底,竟只是現前山水,一任冶遊。生死兩岸,是一樣等觀,一樣踏破的平地。
的確是「去亦不變異。」――好箇大行腳、大涅槃!好箇「一期解夏」,把生死肉軀、肉殼統統卸下、解下!
無障礙得很。
知音不遠。更早示現「遠遊至他方」的,是六祖以降第三世,石頭希遷與馬祖道一的弟子丹霞天然。此人本習儒學,赴長安應考,投宿旅店,夢見白光滿室。占卜者道:「是『解空』的祥兆。」稍後,遇見一名禪者,問他:「何處去?」回答:「選官去。」禪者道:「選官何如選佛?」丹霞便問:「選佛當往何所?」禪者告訴他,當代馬祖道一的道場即是選佛之場。
是個猛利、直截的漢子,當下火撩撩的、即連科舉也拋棄,便生死奮迅、直奔江西,往見馬祖道一。馬祖一見契識,知其機緣落在石頭希遷,即指派他參叩石頭。「石頭路滑」――一向為禪林所震懼,但,此人非但未曾滑倒,且還「壁立千仞」,成為禪門一代驪珠,留下宗門史上著名的「丹霞燒木佛」的公案。(註三)同時,與禪門巨擘龐蘊一家往來,留下無數機鋒峻麗的唱和。
辭世前,丹霞吩咐門人:「備湯沐浴,吾欲行矣。」澡浴完畢,戴好竹笠,策著杖,繫上鞋履,完完全全便是宿昔參方行腳的裝束,也完完全全便是「準備起行」相狀;才伸足,腳尚未踏地,即坐化而去。
好箇大遠遊!瞬息即足趾按地,海印發光,遊於佛土。
抱此共識的,還有宋時香林澄遠:
當他欲示寂,便去辭別知府宋公璫,道:「老僧行腳去。」
協助知府打理政事的通判一旁聽了道:「這僧瘋狂,八十歲了,行腳去哪裡?」
宋公璫回答:「大善知識,去住自由。」(摸不清香林澄遠真正的意思,卻也如實尊敬,照單全收;不敢如通判一般,肆無忌憚地批評,直認香林澄遠是「老番顛」,老來胡塗,顛倒亂說。)
香林辭別歸來,告眾道:「老僧四十年方打成一片。」言迄而逝。
凡夫矇昧,摸不清頭腦的大有人在。元時,永豐慧日菴主自雲居契悟,即熟遊湘、漢一帶,後歸居江西永豐。正如宗門史上某些佯狂的異僧一般,有時居於巖台,有時住止市壥,放曠不羈、無所窒礙,叫鄉民稱之為「丘師伯」。人問什麼,都答「莫曉」(莫曉,表面字義是「不知道」,卻是雙關語,須深參。因「曉」,即「明」,且「不知道最親切」。)一日,忽然對鄉邑的人說道:「我明日行腳去,你等可來相送。」於是,一干送行者皆帶著禮物雲集送別,慧日菴主大笑不已。眾人不明所以(他們可是老老實實依他的話,不打折扣,帶著贐禮、盤纏來祝他一路順風的),問他緣故。慧日菴主書偈道:
「丘師伯莫曉,
寂寂明皎皎;(雖曰「莫曉」,卻也朗朗昭昭。)
日午打三更,(本即虛幻。)
誰人打得了?」(妄中又妄,誰能更打?恰似幻人捏目。)
書畢,投筆而逝。
最快速的行腳,當眾,滅沒無蹤,瞬即「遠行至他方」。
更有趣的是天衣如哲禪師,退席之後,即寓居平江萬壽寺。由於他飲食無擇,葷素俱來者不拘、大快朵頤,人們都輕慢、侮辱他。時候到了,便道:「我要走了。」開始擦拭日常所乘的竹轎子(看看樣子也真像要乘轎行旅);轎子摩拭好了,書偈告眾道:
「道在用處,用在死處;
時人祇管貪歡樂, (到底誰才葷素不拘、放逸荒誕?)
不肯學無為。」
於是,敘說平生參學叩問,勉眾精進,忽而豎起拳頭道:「這個落在什麼處?」
眾人無能應對。師即揮案一下道:「一齊分付予秋風。」便走入轎子,端坐逝滅。
很倏忽,亦很意外。完全像一場「乘轎旅行」之前的集眾話別,結果,卻是坐脫死亡。眾人恐怕要等呼喚轎中人卻始終不作聲、不出來,方能意會這不是一場遊戲或玩笑,而是一介有修有證的禪者的涅槃。因為,完全是無預警的。從頭至尾皆是「老漢要乘轎出行」的模樣。
果然,道在用處,用在死處。
日常是用。死亡,更是大用現前!
不擇精粗葷羶,是用;不擇生死去來,更是大用。一頂竹轎坐斷生死兩頭,坐斷毘盧頭頂,凡聖兩流。
能大行腳,行得如斯豁達、暢快,作得了主(不是閻王、鬼卒作主,而是行者一己決定、主張。何日?何時?何地?行腳樞機,全盤在握,可縱可奪,可放可收。),正由於「道在用處,用在死處」,是無數精進的旅程,所累積的大行腳;無數嚴厲的修行,所映現的大樞機、大掌握。
曹山如此,丹霞、香林、慧日亦不份外。
贐資,那所謂的「行腳的資糧」,使得閻王、地府俱得畏而放手的,來自日常悟道,明道的功行。如此,行過生死兩岸,皆江水蔚藍,蓼岸長風,正好濯足,正好眠臥。
行腳嗎?是。
願履斯行。
(註一)教下,指依經教、經論的研讀,契入佛旨,講經說法,開闡微言,謂為「說通」;包括顯、密諸宗,比如華嚴宗、天台宗、淨土宗、律宗、唯識宗……等等。
(註二)宗門,特指「教外別傳」的禪宗。依參禪,而悟佛心宗,即稱「宗通」、「心通」。
(註三)丹霞禪師過慧林寺,遇天大寒,便取木佛燒火取煖。院主訶責道:「何得燒我木佛?」丹霞以杖子撥灰道:「吾燒取舍利。」院主云:「木佛何有舍利?」丹霞道:「既無舍利,更取兩尊燒。」院主自後鬚眉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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