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風澗雪‧紅爐優缽
――五十三歲的死亡
過了生日,二0一二年一月,山中人,五十三歲。
五十三歲,依傳統,是半百老嫗了!一個想也未曾想過,能活、且活得到的年歲(年少的一己,見多半中老年人,肉身、精神上纒連餘剩的,便是世俗、混溷、與退墮、蝕腐……無意狼籍如斯,因之,並未欲想活過四十歲。) 如此,僥倖跋涉至此,合該寫一席五十三歲的辭世。
忌諱嗎?
不。
想說明的是,五十三歲,早有人氣壯須彌,修煉、保任至顛峯、明湛、飽和,日面佛與月面佛(註一),俱在袖掌,可以隨時摩捏,也可以一舉蹋翻。
五十三歲,有人只是「坐著等死」:顛倒愚昧,退墮、迷妄的直較一名小兒都不如,純真之心片滴不存,卻將自我的渾身垢染、世相塵濁,誤以為是「運籌帷握,世情練達」;分明是趨炎附勢,五毒污染,卻以為是「把掌人性,生存教戰」――世間、出世間,不修行的如此,修行的也如此;居士們如此,出家僧眾也如此……直是「日用染污」、同體一併「積迷」――且迷惑、顛倒慣了,還以為是正常的「人情」、法則……退墮慣了,也不覺得是退墮……反而認為:「大家都如此,這便是世間的真相、存在的本質,誰也不必自命清高!」――於是,便只是「輥」在泥淖裡,即連奮力一躍、猛力出拔的力氣也無。
即或偶而生起一念,也認為:「黃昏向晚,活也活過一輩子了,何必如此麻煩、向自己過意不去?」――由是,也繼續一任在泥团輥了下去……懵懵懂懂又輥過一世,偶爾興起一點滄桑滄哀,也以為人生便是這般――畢竟,誰不是飄蓬流轉,由紅顏而白髮,於世態人情中起起落落、憂悲歡哀的呢?
然而,五十三歲,虛雲老和尚與普照、月霞諸法師同上九華山,修建翠峯茅蓬,聆聽著普照法師主講《華嚴經》……卅年,於大地上的孤漠獨行,踽踽參叩,他尚未曾透破玄關!……時間尚未到來!他得如此豎緊脊樑、歷劫困阨、奮發勇猛、一刻也不放下的繼續研經研法,苦苦參叩……如此踅歷三年,五十六歲,才能於高旻寺的禪堂,撲破茶柸,洞徹本真……
五十三歲,因冤獄流放的憨山,以囚徒的身份貶遣於廣東瘴癘之鄉。這是他被剝除僧衣,披上俗服的第三年――從皇室、人民崇禮的高僧,一至披枷戴鎖服刑雷陽,於中踅歷旱災,掩埋過近萬具屍首的第三年。他於茲從而貼近了南宗禪的本源――曹溪,也從而嚐到了六祖家鄉的水果――荔枝,會得了蘇東坡的「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常作嶺南人」的意味。他的金剛智焰於此騰騰開展,反觀宿昔的住山、行腳,反而宛如南柯一夢。他從被強迫穿戴的俗衣俗服中,驗證到的是,不為隳朽的道骨與道格……不管別人給他穿什麼、戴什麼,他所認證的,僅是「本色僧伽」。如此,他將披著俗服踅涉過漫長的十八個年頭,直到萬曆四十一年,六十八歲,才披剃返回僧衣。
五十三歲,大慧宗杲建構了嚴麗非凡、可容二千僧眾的「千僧閣」;卻也於璀璨之際,直墜於谷底;同年,他因坐罪「與侍郎張九成共議朝廷政事」,而被剝奪僧衣,貶罪衡州。極致的瑰麗與極致的夷毀發生於同一年:生命中的五十三歲。如此,他將披著居士服「冠巾說法」踅歷過十五寒暑,如他自己所云的「身著維摩裳,頭裹龐公帽」(註二)
五十三歲,之於尋常人,是輥也輥不出去的泥團,只能如此奄奄一息、坐以待斃――任隨緣命,將自己輥到哪,便算到哪,無志無為,消磨下去。之於前述三位古德,卻是生命中的石破天驚、騰騰轉捩――且好戲正在上場!半百之前的前幾個章節,僅能算是前行的鑄鍛與準備,是種子的抽芽與萌長;此際,才是烈烈的開花!大戰才正式開始――烈火洪爐,正昇著猛焰、鼓著風,等著禪者投身一躍。
五十三歲,才是起點,是生命嶄新章節的開始:不悟的,將悟;悟了的,拽至火宅、塵泥裡,大作一場夢幻佛事。
而有人,卻辭世:如吸滿月光的花瓣,且蛻下形骸,與明月冥合,徹底化為明月去。
一百廿歲,不長,五十三歲,亦不短;單視個人懷抱、願力,也端看什麼時候吸足月光,練就與明月合成一體的本事。
畢竟,如所說,宗門所淬練的,不是「不會死」,更不是「晚點死」的人,而是任何時刻、隨時死,都磊然自在、去來親切的人。
如是,四十九歲,留下著名的《證道歌》而震譽宗門的永嘉玄覺不算夭枉;四十八歲「聖凡盡殺」(註三),金剛寶劍斬除一切的兜率從悅也不算薄命;至於,日本臨濟宗的一絲國師,逝世得更早,只卅九年的生命,卻也鋒芒熠亮。
他們也無非是提早開花,提早謝滅――與佛祖提早相晤,且打成一片的人。
而一般人即若活過百世、千世,累劫輪迴,也夢也未曾夢見過這朵不可思議的「般若之花」。只是貪嗔癡慢疑,五毒孵育;再開,也無非是世間品種、世相狀態。縱活百二、三十歲,也看煞近於一隻渾身刻滿縐褶、紋路的毛蟲,眼前一片昏昏瞀瞀、矇矇昧昧……看別人不清,看自己又何嘗明白過?
重點在於,開不開眼。開了眼,死不是死……縱使夭亡,也不負平生。不開眼,蠕蠕鑽動,愚癡盲惑……也無非只能算是「濫活」與「賴活」;眾生叢中,多一個不多,減一個不少。
是了,五十三歲,炮竹聲響,我在大新年間,聆聽著震響的鞭炮,遙望著黑夜時滅時爍的火花,思索著尚未書畢的「辭世偈」――關于五十三歲以及五十三歲的辭世――這篇作品時斷時續,進行得可真久,中間橫阻了一場黃面羸瘁,連沐浴也未必一定能夠的時光,得依禪定穩定,再穩定!澄湛,再澄澈!
露質浮世,奄忽入滅;
五十三歲,六七八月。
南嶽天台,松風澗雪;
珍重知音,紅爐優鉢。
這是山中所喜悅的偈子,凜冽中讀來,格外有味:恰如一雙好袖子。左邊的袖子展開來,碧綠縑白,可以召喚泠泠的松風與岑白的澗雪;右側的袖子釋出來,卻是烈烈金閃,是紅熾的爐火,以及皎皎、灼灼,摧也摧不壞、燬也燬不了的優曇缽花――一株傳說中三千年始綻開一回的希美植木,只用以形容諸佛菩薩以及具此光芒的菩薩行者、與道人。
極冷與極熱,左邊的袖子,是出世、潛隱的,萬壑藏冰,松風寂然的「涅槃境」;右手的袖肘,卻是入世、研磨的,烈焰紅爐中,大誓堅猛,力行菩薩道,且綻開菩提花絮的菩薩願行。是行於炎燎此世,恒恒內自見、也把掌得住一朵不凋不謝的優曇缽花。它是唯有知音――同樣的悟道、證明者,始能識知、珍惜的境界。
依左袖而有右袖――依松風澗雪,而有紅爐優缽。松風澗雪愈積厚,紅爐優缽則愈璨皎。唯有洞明如來本體,披著如來袍裳的,始能具足、且揮袖自如。
宋神宗元豐四年(公元一0八一年),五十三歲的慶閑禪師吟罷此偈,即入浴。應是病體緜惙的洗浴,沐浴結束,以毛巾批搭著膝蓋,即坐脫而去。徒眾為他著衣,手足和柔,如同生前;請畫師為其畫相,頭頸倏然舉起,直到次日才恢復平視。荼毘之際,焚燒的油脂、木柴都燒燼了,全身仍跏趺端坐著,無法燒化。於是更增添木柴、油火來焚荼,此時密雲堆聚、狂風大作,煙氣依風向東西南北流灌瀰漫四十里,草木砂礫之間,皆拾獲金色舍利。舌頭、眼睛、數珠,依舊晶瑩如故。
「三蘇」之一,蘇轍受託為慶閑禪師作銘記。作為知識人(正如此際書寫、閱讀的我們!)依其理性,之於如是「玄異、神秘」的傳奇,蘇轍是掙扎、懷疑的,並不想冒然地下筆、背書。怔忡疑悶之際,竟病了。臥病之中,夢見神人訶責道:「閑師之事,何須疑惑?疑,即病矣。」由是,於夢中神思迅即、才華流溢,寫下了銘記;醒來,將之謄錄下來。內中云「稽首三界尊,閑師不止此;憫世狹劣故,聊示其小者。」――從一名自詡高蹈,充滿自我的知見、針砭、評議的「知識人」,轉為一名虔恭、頂戴、且撤除輕慢,了知「僅是窺其一毛端」的信受者:承認「懷疑」,來自於自身的狹劣、淺短、與遮蔽。
即或金色舍利,乃至於其死亡的傳奇,也無非小小的「示現」罷了,至於,其心智的證量、與無涯,則無以管窺。非他,蘇轍,一介凡夫所能記載、覺知的範疇。
五十三歲,證量如此,死又何妨?那是一整座須彌的高度;死亡,僅是一小鏟。
同一時代的潛庵祖師,曾追述慶閑的片段道:慶閑為人,氣剛而語急。曾經和他共宿,見到他坐著假寐,夢語滾滾。聆聽、領略,發現皆是古代大德的機緣、語錄。剛開始,以為只是恰巧、偶然而已。稍後,每每共處同一禪榻、禪牀,悉皆如此。夢語連連,無非古衲機緣。正由於其人竭誠於道,以致,精一至此。
關于慶閑,史傳上記載,姓卓,福州古田人,母親夢見胡人僧侶授予明珠,而後懷孕。誕生時,白光滿室,十一歲,即出家為僧。及長,嚮慕祖道,參竭黃龍慧南,為黃龍慧南得意的法子。
一回,外出遊方,恰巧黃龍搭掛雙嶺,便又再度參叩。
黃龍問:「甚處來?」
慶閑云:「百丈。」
問:「幾時離彼?」
慶閑答:「正月十三。」
黃龍道:「腳跟好,痛與三十棒!」
閑云:「非但三十棒。」
黃龍大喝道:「許多時行腳,無點氣息!」
閑答:「百千諸佛,亦乃如是。」
黃龍云:「汝與麼來,何曾有纖毫到諸佛境界?」
慶閑道:「諸佛也未必到慶閑境界。」
既然自肯、自負如是,不為師惑,亦不為聖相、佛相、菩提相所惑,由是,黃龍祖師提出其著名的「黃龍三關」來勘驗其悟道的真假。
第一關,黃龍問:「如何是汝生緣處?」
閑答:「早晨吃白粥,如今又覺饑。」
第二關,又問:「我手何似佛手?」
答:「月下弄琵琶。」
第三關,再問:「我腳何似驢腳?」
答:「鷺鷥立雪非同色。」
三關已過,黃龍咨嗟凝視道:「汝剃除鬚髮,當為何
事?」
閑云:「只要無事。」
黃龍道:「既無事,何須剃髮?」
閑云:「若不剃髮,爭知無事?」
黃隆吟嘆道:「與麼則『數聲清磬是非外,一個閑人
天地間』也。」
閑云:「是何言歟!」
黃龍道:「靈利衲子。」
閑云:「也不消得。」
黃龍便喝。慶閑拍一拍。
黃龍又喝,慶閑即走出。
黃龍三關,叢林畏服;之於慶閑,卻浩壯瀟灑,閑逸透破;直如獅子兒見獅子,只見同一本真、本貌,而共為哮吼、呼應,不為其大小、先後、尊卑、年歲、階位……所惑。關于他與黃龍,如是橫機不讓、當陽不惑,彼此針鋒相投,反覆勘印,且共為輝映、共為哮吼的場景,比比皆是,占據了傳記的主體。
一名鐸亮,且膽敢於黃龍祖師面前宣稱「諸佛未必到慶閑境界」的法子!
若未真實抵達此境界,僅是徒逞口舌之利,則落下的,不止是黃龍的棍棒,更是地獄的刀山劍輪。在於,所犯的,將是最禁忌、最嚴厲的「大妄語」戒。
同為福州古田人,一樣於五十三歲逝世,且也一樣充滿了叵思、叵測、「難以置信」的傳奇的,尚有同一時期的聖泉紹燈禪師――此人記錄簡簡,宛若乘著傳奇而生,亦乘著傳奇而逝。生時,異香滿室,閱讀經論,恍如宿昔曾研。五十三歲那年,沐浴,更衣,雲集四方信士、大德,說偈道:
吾年五十三,去住本無貪;
臨行事若何?不用口喃喃。
之於生死,了無吝惜、貪染,說罷,也便如此痛痛快快、了了落落當眾示寂而去。兩日後,聆聞寺宇嘹亮的鐘聲,復又自死亡中張眼而醒。回歸佛性,回歸本體空寂,他的肉身恍然於此四十八個小時「暫時停止呼吸」的休眠中獲得了修補,爾後,四大輕安,經常於身上出現舍利。宋神宗元豐中葉,福州大旱,孫太守請紹燈法師陞壇祈雨,大雨澤沛,一時抒解了旱象。自此,所有祝禱、祈請,無不靈驗。傳記至此嘎然而止,此人從茲擦滅跡影,沒有人知道他生命的「下半聯」為何?
一名大死一番,且於身中出現舍利的「活死人」――在於,舍利,乃是甚深的戒定慧所薰修,經由遺體火化而獲致。此人卻只是「死」,且僅是「暫死」兩日,焚也未焚,便由復生的形體上常出舍利,引為尋常,豈非奇中又奇、玄怪而不可思議?
但是,如果經卷中所記載的「三明六通」(註四)足以成立,且足以實踐、驗證;那麼,「活體中出舍利」怕也未必是玄怪、離奇――它不是「有/無」「能/否」、「信與不信」的問題――而是站在一千公里處,談論、諍辯一萬里的境界,本身便是無知、武斷、草率的;況乎有人甚且連一公里、十公里、百公里……都未曾跨過、走到。恰恰有如兩隻死也未曾爬出井底,未曾走出院落,走出嘉義的井底之蛙,諍論歐洲、非洲……乃至其餘國土、部族、奇異文化與風俗……的有/無,存在/不存在……
此是「唯證方知」――唯有加功用行,直證無生,循著系統、座標,走完一萬公里,立於等齊的標線、界點,證量、境界,此評述、論斷才可能是客觀、有意義的。它是必須親履、實證的境界,而不是情見、情識,盲目有/無、愛/憎的範疇。
紹燈禪師的後半世「沒身無踪」,或許,前半生的「死而復生、常出舍利」已夠奇聳,再記載其他,未免畫蛇添足,由是,索性「北斗裡藏身」,藏至無覓處,下半聯,僅留給自體。
五十三歲,涉獵了兩則玄之又玄的辭世;且後者,死不是死,僅是另一種「更生」的「再生緣」,舍利晶瑩,隨時即身捫捉而出。
身骨舍利(肉身燒化的舍利),難以臆測;法身舍利(指智慧般若,佛所遺的教法、戒律),恰在指掌,何如研經、弘法、著述,將佛、祖髓旨分布人間!那麼,何止「煙薰四十里」?所祈願的,是此法身舍利畢竟流灌大千、剎土。
五十三歲,僅是回歸本體,老老實實,一步一步,穩著,實著,向前走。安貧守淡,擦滅所有門頭光影,妄念、想像。
「常出舍利」是必然!最好,刻刻常見智慧般若,將經藏舍利融入一己,且化自身全體只是法身舍利。
只存「法」,擦滅「我」;令餘生;僅是法輪。
這一年,將學著九華山茅棚中的虛雲老和尚一般,再度
展開《華嚴》,持誦《華嚴》,對著毘盧遮那佛。
如此,五十三歲時,我們將做著同一件事。
一個老禪和,一個山行者。
五十三歲,我們隔著時空,如是對晤、對參。
(註一)日面佛、月面佛,這是禪宗著名的公案。馬祖道一病疾,院主問他「近日如何?」他答「日面佛月面佛。」日面佛據傳壽命一千八百歲,月面佛則壽命僅一日夜。
(註二)見《佛光大藏經》中的〈大慧普覺禪師年譜〉大慧禪師六十二歲時,書寫自讚道:「身著維摩裳,頭裹龐公帽;資質似柔和,心中實躁暴;開口便罵人,不分青白皂。編管在衡陽,莫非口業報?永世不放還,方始合天道。」
(註三)兜率從悅示寂偈:「四十有八,聖凡盡殺;不是英雄,龍安路滑」。
(註四)六神通,即神足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盡通。其中的天眼明、宿命明、漏盡明,又稱為「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