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機休罷付癡憨
同為了生死的漢子,有人憂危法系凋亡,愧對師、法,而於辭世之際,崩天裂地、放聲號啕。有人則絕對無此境遇,且盡宇宙都哭死,也輪不到他為此掉一滴眼淚。尤其是隱士型的禪者,他們本為「真証涅槃」――坐穩「空如來藏」,保任完滿而棄世索隱,且愈隱愈深……既不見人,也不收徒眾。「絕子絕嗣」本就是他預料好,準備妥當的範疇。他本就不打算於大石上栽種蓮花,那麼,石頭上不迸現蓮花又有什麼希奇?(有此期待,才是瘋狂、不正常!)這類的覺悟者了了分明於自體的選擇,也了了洞悉其代價與結果。他的「目標如此」,也「鐵了心如此」,自然,求仁得仁,也湛淡寂滅而逝,如空山松針之寂墜於地。
史傳、法系、宗門……本非他投以一瞥,或關注、佇足的領域;如是,默默無聞、絕其形影,擦拭於史傳之外也屬尋常。
不識、不知、不聞,原屬常情常態;在於他,本來就無意「教人知、教人識、教人聞」。
盡大地空皎皎,一塵不立,教誰知?教誰識?又教誰聞?
他無此傢俱,也無此纏掛。
佛衣、祖衣、法衣……於他而言,無異於「擔枷戴鎖」,他珍惜此累世行來、好不容易才獲致的希有一悟,「保任」都嫌來不及!怎有閑功夫再盤桓羈留,為他人擔枷戴鎖、把屎揩尿。
「以此生為期,務必保任完滿,直入涅槃」――這樣一種自証自了的態度,的確很肖似聲聞、緣覺乘;雖然禪宗,屬於大乘的一支。
這類的古德是「家無白 之圖,亦無如是妖怪。」――無如許傳衣、傳法、傳宗的預設期待,也無如許之過患、瘡疣
即如龍山和尚罷,倘非幾閃沿溪而下的菜葉,行腳的洞山良价與密師伯根本無法撥草循溪,於無路之山中覓及他的茅棚。然則,即若連洞山良价,這樣一名靈逸出格、禪法如仙家之劍一般靈逸飄動、玄關莫測的「曹洞宗」開山祖師,龍山和尚亦斬然了無再會面二次的意思。一俟洞山辭去,即一把火決然燒了茅棚,遁逝不知所踪(連見都懶得見。若尚有一點「見」的餘地,則應安住於茅棚中)。後世又稱之為「隱山和尚」,正因了他深隱於山,雲深無覓處。
如許的隱山和尚,可想而知,也必是ㄧ個人孤悄悄趺坐庵中,丁零歿世的。風霪日蝕,年深日久,茅棚崩了、塌了;肉身朽了、腐了,便餘骷髏、骨架、蠨蛸、蛛網、泥塵……最終,一座無名荒山間的無名枯骨,如此而已。白骨露曝,無人掩埋,僅待霪風,吹為息壤。更別提留下什麼「辭世偈」、「碑銘」之類的。
世人必認為「慘」,慘!慘!慘!然,即此相狀、下場,也是此類古德「自覺設定」的一部分。他既從未「認此肉殼子為真我」,更遑論認此死屍、腐渣為自體。正恁麼時,恰好「轉自己歸山河大地」:法性冥入虛空,冥入大涅槃;山河大地消歸山河大地。一樣地水火風。
說「那隻骷髏是自己的」,也未免太見外!他不是「倩女幽魂」,死抱著骨灰罈,執黏著一只爛不去的髑髏,打算去投胎。……如此,累世輪迴,活著,認未爛的髑髏是自家;死了,也纏綿掛礙,東飄西蕩,忙裡忙外,追著此一只髑髏茫茫打轉。
不想成為一介露曝荒野的屍骨,便覓人代點一把火,摧燒乾淨――
南嶽玄泰上座即如此。他身世不詳,沉靜寡言,從不衣帛,僅是ㄧ襲布衲,人稱之為「泰布衲」,始見德山宣鑒,後於石霜慶諸座下,窺其玄旨。所住止的「蘭若」(阿蘭若,名為「意樂處」,即空寂行者所樂之處。默寂安閑之地。)於衡山之東,號「七寶台」。他立誓不收門徒,四方後進來往、依附,皆用交友之禮。如是,形影孤立,偶爾過客,俱如漂鳥、如落葉。寥落,是現前,亦是當來,也是他早已泞澹恬然,安澄接受的一部分。
只是無戀無悲,無喜無哀的寧平受納,且放曠!
將要示滅時,並無僧來。他便親自出門,找了一名僧侶,準備好毘荼焚化的薪柴,自己坐於柴堆上,說偈道:
今年六十五,四大將離主;
其道自玄玄,箇中無佛祖。
不用剃頭,不須澡浴,
ㄧ堆猛火,千足萬足。
偈終,端坐垂下ㄧ足而逝。
如斯瀟灑豁達,了無世情世態。剃頭、沐浴,更衣,焚香,召眾,擊鐘……傳統叢林、僧團中,高僧們辭世的儀節(無論稱之為莊嚴或繁褥)通通都不必,也一概全免。他是ㄧ人的僧團,自性清淨更不用淨!他如斯赤皎皎與虛空打成一片,更不論什麼佛啊祖的……直如ㄧ顆水銀匯入銀池,一滴水珠匯入大江――
「泰布衲」並非獨一的例子。他臨終尚覓著一名僧人為他舉火,而有住山的古德,正恁麼時,便連一名僧人也不相逢,託了恰恰經過的樵夫幫他點火、燒化去。
卻也「千足萬足」,無一絲膺礙,無片分悲戀、自苦處。
苦的,是世間的眼目和「見刺」:評斷,不捨,或不以為然的,也僅是此眼目和見刺。
世間,總是,生時鬧,死時鬧。出山鬧,歸山也鬧。至難體會的是,保福清豁禪師示寂時,所遺下的偈子:
世人休說行路難,鳥道羊腸咫尺間;
珍重苧谿谿畔水,汝歸滄海我歸山。
保福清豁一語雙關地使用「歸山」一詞。他本有門人,卻於逝前前往貴湖卓庵,臨終,甚且孤獨潛入湖頭山,坐於磐石上,儼然長往。弟子四處徧覓,最後,覓得屍身,依其遺戒「將遺骸施諸蟲螘,勿置墳塔」,曝屍等待了七日,竟無蟲蟻侵噬,即焚荼了,將骨灰散灑林間。
誠然湛淡明月,能「住山」,亦能「歸山」的好漢子。
想「隱山」,就得有闃寂「歸山」,散地水風火於山林的準備。刪節、孤寡至如許,更遑論什麼子不子嗣、傳不傳承了……
豈非是「石女兒」?一個虛妄臆想、虛妄泡影嗎?
如此透了,教他哭,也無從哭起。
另一類「無從哭起」的,是嚴奉師命,不許為人師,不許收徒,不能傳法、傳宗。師的註記、誡命如此,則無論禪法如何玄奧、高妙,乃至臻至「可以入佛,亦可入魔」的境地,皆嚴厲恪守,不蹈雷池一步,誰來也不收、也不授。由是,看著法嗣斷絕,也理所當然。因,他本無傳承的機緣、命數。斷絕,是應該。傳承,即違師命。師不許,他便不做。師要他斷,他便斷。
絕其宗嗣,不干他事。他頂戴師、法,如頂戴世尊。
此是「甚深難處」,就現代人的眼光,匪夷所思!必須師、徒之間,心心相契,且如明月的相融般,光照坦然,不疑、不惑始可。一念有疑,則毒箭橫生,則怨悔、猜忌、夷謗、瀆毀……燎原,翻為魔冤,翻為寇讎。
必須師有德,弟子亦有德;師有信,弟子亦有信。師,如如實實,不相欺;弟子,亦磊磊坦坦,不相謾。
不然,便成冤親債主,非但不服,不遵,且還譏評、忿惱、訕謗不休。直將哺育的乳水,俱化作硝酸、毒河――
現代人之難以參禪,更難以悟道,在於,雖然口口聲聲「尊師重道」,卻連基礎的「敬順師法」皆難以抵達,更遑論頂戴師法,信念不疑了――僅要些微考驗、折挫,乃至稍稍不愜己意,即疑謗交熾,流毒四溢;又如何謹遵師命,抱緊一個公案,苦志猛參?
無此苦志苦節,頂戴無移,決定到底的雄猛,又如何推開累世重閘,透破本參?
一世的無明石閘都無能使之輕薄、摧破,更遑論累世重重編織、堆構上去的無明暗覆,無明重閘了!
倘無金剛信願、決定之志,又如何摧破得了?
――換句話說,一名真道流,是基於敬信師法,而摧破無明,獲致真實道眼;終而,也基於敬信師法,
頂戴指陳,至死不收一名徒眾,安恬受納「無子無嗣」此一事實。
其決定志,一也。純粹心,也是。
萬機休罷付癡憨,蹤跡時容野鹿參;
不脫麻衣拳作枕,幾生夢在綠蘿庵。
這是宋南嶽石頭懷志庵主的自述偈。無數春秋,山行幽獨,望著道畔水芹綠而復滅,野牡丹開而復落,山行重重,獨行濩落,浮現的總是石頭庵主的詩偈。幾翻弘法,幾回人性的瘡瘤與摧折,意圖遁逃而去,徘徊、搖盪的,也是這首詩偈。
名詩、名句、名言……如斯之多,廣,浩繁!皆斑爛奪目、各現霓霞。使得山中如視「道伴」般沉吟、偕行的,是由於了知,它不是文墨、捏塑,而是實際、本然。是一個道人寧靜、簡約、泊淡的自畫像,出自自性天真。
欠道伴時,想起他,山中對參、對晤。
沒有野鹿,我的蹤跡,僅有樹隙中索索攀行的松鼠。
一個博學淵敏,懷藏大志,欲圖會通經論,會通佛法諸宗,以「正一代時教」的法器,且曾參與講席長達十二年的時光。其結果,一問便「了」―― 一次,一名禪者問道:「杜順,是華嚴宗的祖師,論及法身,則說『懷州牛喫禾,益州馬腹脹』此句合歸天台之教,為何?。懷志啞然無對。知「不了」,便去「了」。
――他了結了弘講,欲了生死,如此遊方至洞山,謁見真淨克文禪師,問:「古人一喝不作一喝用,意旨如何?」真淨便喝斥他。他當下急出法堂。真淨笑喚道:「浙子,齋後遊山好!」(果然,一喝不作一喝用。真淨直下示現了。)懷志頓時領悟。
深久,辭去。真淨叮嚀道:「你的禪機雖超逸出格,可惜,缺乏勝緣――」
懷志便默領師的教誨,禮拜而行。諸方力挽出世,俱閉門不應,卓庵於衡嶽石頭上,二十年柴扉寂寂,枯默索淡,不與世相接。
他那非常「逸格」的禪法,對參的,不是人類和心智,而是野鹿,以及其鼻孔。
野鹿嗅探著道人的足跡,而道人披著破敗的麻衣,以拳作枕,庵上窗前碧碧蘿蘿爬滿了青藤。綠影幽深,而沁涼―― 晚年,離開孤索二十年的石上孤庵,徧辭山中人,曳杖而去道:「我念想友人龍安照禪師。」
龍安禪師慕往他,欣喜他肯來寺常住,請人遠道迎接,將之安置於「最樂堂」中。
次年六月,天色冥晦。懷志問侍者:「日已向晚了嗎?」
回答:「已夕暮了。」
微笑道:「夢境相逢,我睡已覺。汝但莫負叢林,即是報佛恩。」說罷,溘然而逝。
一名大夢覺醒的人。
依師指陳,而覺醒;也依師指陳,將宿昔壯濶的懷抱、志業、才具……乃至經綸、宗承,一一捐棄沉埋,及至,剮割無餘。晾在一座巨岩上,立一間潦草的茅庵,如許安禪淡泊,過了孤窮的一生。
師一句,他不懷疑,不怨恨,不拉鋸,頂受到底。眺望著宿昔的壯志長才――那份「融通宗乘,為法門、佛乘的心」,如煙消逝。
斬決除滅、埋葬自體――且「殺」得如此徹骨徹髓,法念、佛念、菩提念……俱不留,是何等的氣魄,與安忍!
石頭懷志,是「能忍最勝寂滅樂」的道人罷。一隻不發獅子吼的獅子。立於孤岩,坐看法音寂滅。
另一名箝口不發的獅子,是清素道者。他的行跡荒空擦滅,禪宗史傳、燈錄不列其名,僅能從「兜悅從悅」一條,略略窺見他的呼吸、存在。此人久參巨匠慈明楚圓,而藏鋒隱銳,不與人交。其藏鋒隱銳之深而密……怕抹卻了一切「佛、法、僧」的相狀;平常人看他,約莫僅是ㄧ名尋常普通、崦嵫老矣的老人,即連悟道的禪人,兜率從悅,也無能辨取,也只視他為暮髮瀟瀟,面皺齒危的老人。
當他現身於兜率從悅眼中時,已是八十餘高齡的老者了。
此時,從悅正在食蜜漬荔枝。
或許曾有一、兩回的照面,和促短的相接,此際,清素正好打門前踅過,從悅即呼喚道:「此是老人故鄉之果,可以共食。」
一念的慈仁、澤厚,從悅召呼了老者,也啟開了累世難逢的勝緣。
清素食著荔枝,感慨道:「自從先師亡故,久矣不食此果了。」
「先師為誰?」從悅問道。
「慈明。」
從悅一聽,駭然非常(因假設老兒所言是實,則可能是不世出的高蹈禪者,且是他的祖伯、祖叔輩),於是,將所餘的蜜漬荔枝,統統餽贈老人,且日益親近他。
一日,清素忽爾問道:「你所見為何人?」
回答:「真淨克文和尚。」
又問:「真淨克文又見何人?」
回答:「黃龍老南」(即黃龍慧南)
清素恬然道:「南匾頭(這是綽號)見先師不久,不想後來法道大振如此!」
從悅悚然驚疑,即持香展席禮拜。清素立即起身避席道:「我雖朝夕侍先師十三年,以福薄故,先師註記,不許授人。」
過了月餘,從悅仍不捨虔念,堅持祈請。
清素道:「你的虔勤,終而使我違拗了先師的註記。試將平生知解道來――」
從悅即一一剖陳胸中藏納。
清素道:「你的境界只可入佛,不能入魔。」
問:「何謂入魔?」
清道云:「豈不見古人道『末後一句,始到牢關』?」
如此,妙手點撥,累蒙指陳,經過數月,始獲印可。清素誡令道:「克文所授予你的,皆是正知正見。在於,你離開克文太早,未能盡得其妙。我雖為你點破,使你受用,得大自在。他日卻決不可嗣我!」
從悅如所誡命,承嗣真淨克文。
一位如斯「玄微高妙,可以入佛亦可以入魔」(若他無此工夫,又何能傳授從悅此關捩?)的禪者,即渺渺擦滅而去,後人僅能從兜率從悅的傳記,摸索到他的一段屐痕:一張「老照片﹂般既孤落、又懾人的藏影。
那人孤特卷藏的如是之深、玄;又敬謹遵師至如是的嚴、切;以致,連送上門的法器、子嗣、傳承,他都不顧、不戀。
悉心哺育,陶鑄、呈奉了畢生絕學,又生生放手、轉讓予他人;恰如一名偉大的工匠,將畢生創造的一只無上陶器,一文不要的讓渡,且刻上他家陶匠的名字。
「繪事後素」宗門道。意思是,繪完了一幅美麗的圖畫,則空無所有,視它清清白白,一絲色彩、油墨、綫條皆不掛。千潑萬灑,俱如素紙,俱空澄、無著。
「陳力就列」之後,所需的,便只是「繪事後素」。
「菩薩道」、「菩薩行」亦然。
法系、法脈、法嗣、宗承……皆如是!
該陶煉時,大冶洪爐,傾盡髓腦的擔當、陶煉;不得其人,也便放曠撒手,以上述兩類的禪者為典範、為藍本。
無論為了什麼――是自我的咐囑,或師門的咐囑――兩類禪者皆捨棄了「傳法、傳宗」的懷抱,以「本無子嗣」為當然,而將生命刪減,回歸為自體的保任和証境。從而,也泯卻「洛浦一哭」(註一)的沉慟與傷憫。
「家無白 之圖,亦無如是妖怪。」――這類隱者,是一開始、即立誓拒「白 之圖」於千里;即有,也徹底銷熔、粉碎掉了。
的確,佛身如影,菩薩行如風,眾生界如夢中見……即此荷負「後人」、「宗門」、「佛種」……的大悲心焰、大慈心魔也徹底熄卻、關卻,不為他家作「擔糞奴」。唯因,「唯人自肯方乃親」:他無此心、此念、無此自覺追尋……則哭死也枉然!也無非「法上瘡瘤」,慈悲魔境。
萬機休罷付癡憨――至終,連此「一機」也得泯去。繪事後素。豁免與洛浦一起牛衣對泣。
鹿不來時,與松鼠對參罷。
(註一)洛浦一哭,見本書同名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