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佛處作佛
――二箇居士,一箇僧
「海內法友,唯師與楊大年。大年棄我而先,僕,年來頓覺衰落,忍死以見之。」――宋仁宗康定戊寅年(西元一O四O年)臨濟一代宗師慈明楚圓接獲駙馬都尉(註一)李遵勗的書信,偕同侍者惻惻然乘舟東下。江風刮面,長江沿岸,如一卷展也展不盡的山水圖卷,於江風中颯颯抖開。他惻然東望,一心僅期望,好風涼落,刮得更迅、更猛些,好使舟行迅捷,快快抵達京師。
那裡,他的友人正「忍著死亡」等候他的到來。一個垂死前的邀約與呼喚。
他聆得見死神的叩擊與與友人的抵抗。
在未見到他以前,友人,是捨不得死去的!
縱使二人俱悟証玄深,也俱了澈:「無!」……此身,無非浮漚泡影、夢幻空花。
是什麼人值得這位諸方膽裂,有「西河獅子」之稱的峻烈猛獅,如許滿懷悽愴出山東奔?
只是一名駙馬嗎?不,此人威震叢林,即或當代名德高聳的宗匠都未必在他眼底,更遑論世間的帝王、公侯了。
李遵勗,不是普通的駙馬。而是亙古以來,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於古德《傳燈錄》上光芒炯耀、見地卓標的駙馬。
參禪須是鐵漢,著手心頭便判;
直趣無上菩提,一切是非莫管。
這首禪和子們人人必誦的詩偈,即是他的悟道偈。李遵勖於谷隱慈照禪師座下,曾聞「百丈再參馬祖,一喝耳聾三日」的因緣(註二),而豁然明悟。自此,更渺然出脫,無意於世間,曾四度上奏請辭官爵,歸隱山林,但始終未獲恩准。
一個人在官宦,卻心心念念,唯在宗門的人。一個駙馬都尉的名銜,富貴榮華,人人鑽營渴嗜,此男子卻視之如鐐銬,以為僅是「償宿緣」的過程。這便是萬壽長公主的駙馬真顏。
慈明楚圓於汾陽善昭座下悟道後,躬自執役了七年。稍後,依止親近唐明嵩禪師;嵩禪師告之道:「楊大年內翰知見高,入道穩實,子不可不見。」
師既推崇如此,自然是要見;於是,慈明楚圓持了嵩禪師的書信求見。
二人機鋒問答。久參的楊大年吐舌道:「真是龍象!」二人於禪法中盤叩愈來愈深,引為莫逆。
稍後,於朝中見及駙馬李遵勗,之於同參知己,便忍不住讚嘆道:「近得一道人,真是西河獅子!」
李遵勗胸中嚮慕,長嘆一聲,道:「無奈現前我拘縛於法令體制中,無法親自前往拜謁!」
大年一時默然,歸去,轉告慈明楚圓。
慈明楚圓是豁落鐵漢,次日黎明,一大清早,便痛痛快快,灑灑落落的筆直站立在李遵勗的府門前。
門口抖擻擻立著一頭金毛獅子,縱使明知楊大年已然勘驗過,然而,禪人相見,不可是「瞎」!李遵勖決定親自勘驗。自己坐於府中,令童子出來傳話,云:「道得,即相見。」
「今日特來相看。」慈明楚圓答得平實,鄉下莊稼漢子一般。
李遵勖不肯,令童子出來道:「碑文刊白字,當道種青松。」
慈明道:「不因今日節,餘日定難逢。」(仍是鄉下漢子的口吻。)
童子便又出來道:「都尉言,與麼則與上座相見去也。」(這是拒絕語,表示已見完了:鄉下草莽漢!)
慈明道:「腳頭?腳底?」(獅子咬人了!問「你到底見個啥?」――是見到前腳腳指頭,還是見到腳掌底?」)
李遵勗於是走出相見。二人方才坐定,又問:「我聞西河有金毛獅子,是否?」
慈明道:「什麼處得此消息?」李遵勗便喝。
慈明道:「野干鳴。」李遵勗又喝。
慈明道:「恰是。」
李於是大笑。
慈明自此往來於楊大年、李遵勗門下,以法為友,結為莫逆。
這是昔日的「初相逢」,禪人對機;如今,是死別,也仍是禪者與禪者的機鋒相投――
兩人把手相晤,月餘之後,李遵勖果然逝滅。臨終,劃一 ¡ 相,書偈道:
世界無依,山河匪礙,
大海微塵,須彌納芥。
拈起幞頭,解下腰帶,
若覓死生,問取皮袋。
慈明問:「如何是都尉本來佛性?」
李遵勖道:「今日熱似昨日。」卻問慈明:﹁臨行一句作麼生道?」
慈明云:「本來無罣礙,隨處任方圓。」
李遵勖道:「晚來困倦,更不答話。」(即將圓寂了……)
慈明曰:「無佛處作佛。」李於是泊然而逝。
好個句點!好個優美的圓弧!了義,決斷,一語中的,恰恰適合禪者的死亡。
這是山中所聆過的至為喝采擊掌的「封棺偈」,恰恰宜於於偈下闔目。
如此不失禪家本色,臨別所留,是兩把玄劍的交輝與光芒。無怪乎一向留神於空宗的宋仁宗,聞之,加嘆長久。(《宗門廣燈錄》即為李遵勗所纂集,宋仁宗親自為之作〈序〉,且依仁宗年號,賜命《天聖廣燈錄。》)
李遵勖、楊大年、張商英,是大慧宗杲所曾推許的「不壞世間相而談實相」(註三)的三大居士。李遵勗、張商英(註四)已然談過,那麼,楊大年又是如何呢?
楊億,字大年,兒時,即被視為「神童」,文才出眾,卻不知有佛。一回,過訪同僚,見那人正在讀《金剛經》,不免譏笑揶揄,見同僚仍自顧自、泰然自若地讀,胸中疑道:「難道不亞於孔、孟之書嗎?為何戀惜至如此地步?」悄悄私閱了幾板,惘惘然,無法理解,由之,略略升起敬信。
稍後經由翰林李維的策勉,始由淺信轉為深信,著〈發願文〉,起菩薩深宏大願,病後,參謁廣慧元璉禪師,問:「布鼓當軒擊,誰是知音者?」
元璉道:「來風深辨。」
大年道:「恁麼禪客相逢,只彈指也。」
元璉云:「君子可入。」
大年應:「喏!喏!」
元璉道:「草賊大敗。」
夜間話語,元璉問:「公曾與何人道話來?」
大年答:「某曾問雲巖諒監寺:『兩箇大蟲相齩時如何?』,諒曰:『一合相。』,某云『我只管看。』――未審恁麼道,還得麼?」
元璉云:「這裡即不然。」
大年曰:「請和尚別轉一語。」
元璉以手作拽鼻的姿勢道:「這畜生!更 跳在。」
大年言下脫透,作偈道:
八角磨盤空裡走,金毛獅子變作狗;
擬欲將身北斗藏,更須合掌南辰後。
自此,更恒恒親研廣慧元璉,密密諮叩,得其禪法髓旨,而為元璉的法嗣。叢林中訪謁參叩者繁密,大年俱能隨機叩搗、縱橫呼應。這是為什麼唐明嵩禪師勝讚他的禪法出格,叮嚀慈明務必一見的原因。
病疾之際,環禪師前往探訪。照拂、煎藥中,仍鉗錘本色,幾番機鋒拄立。最後,大年道:「億,四大將離,大師如何相救?」
環禪師搥胸三下。
大年云:「賴遇作家。」
環禪師云:「幾年學佛法,俗氣猶未除。」
大年道:「禍不單行。」環作「噓!噓!」聲。
於是執筆書偈,交付使者,吩咐明晨送抵李遵勖。偈云:
漚生與漚滅,二法本來齊;
欲識真歸處,趙州東院西。
死亡,是和趙州和尚打成一橛,對喝一盌茶。
李遵勖見偈,道:「泰山廟裡賣紙錢。」急急跨馬而至,入室,見大年宛然熟睡,舉手搖撼,發覺已然寂滅。
廣慧元璉於大年的亡故日設牌位供養,焚香畢,一僧問:「從來只有弟子供養師,今日為什麼師供養弟子?」
元璉云:「恩來義往。」
僧云:「恁麼則令人轉憶龐居士也。」
元璉云:「兩彩一賽。」
僧「噓」一聲,元璉將茶澆奠於地面,顧視僧人道:「鈍置老僧驢漢!」
禪機如何,且不論。元璉此際,大有孔子傷悼顏回之意。宗門,實是「土曠人稀,相逢者少。」浩浩大千,茫茫宇宙,能夠直指、印心的,也無非寥寥數人。
知音不易。也就是為什麼楊大年死,李遵勗為之服喪;李遵勗往生,慈明奔赴送終。而元璉以師的身份,一反宗門儀節,為弟子設奠。
若真悟道,則父子打成一片,父非父,子非子;不得作父想,亦無子想。是「無佛處作佛」!
李遵勗歿滅,慈明楚圓臨著墓穴,慟哭而別。仁宗嘉慕此三人,特別詔賜「官舟」載之南歸。大江浩盪,舟行途中,慈明忽然告訴侍者:「我中風了!」侍者一看,嘴部已然歪斜了!立時痛苦、頓腳呼喊道:「又奈何!平生呵佛罵祖,乃如是!」
慈明道:「無憂。為汝正之。」以手調整,平復如故,對侍者云:「而今而後,不鈍置汝。」
舟行直至明年始返歸興化本寺。甫一返歸,才是正月初五,即沐浴,辭眾,跏趺坐脫而去。時年五十四歲。
三箇友人,三名出格道人,串成一氣的死。
須看看慈明楚圓的道格,即可知這一段「缁素之交」何其光芒;何其不易!
慈明楚圓,他的師父即是徧參七十一名善知識,一旦開堂,又三十年不出山門,格力雄渾、蒼勁的汾陽善昭(註五)
慈明,全州清湘人,字楚圓,年少為書生,廿二歲依城南湘山「靜隱寺」剃度。母親素有賢行,使令他遊方。慈明連眉秀目,姿體豐碩,卻藐忽儀矩,禪德、老宿們都呵責他,視為「少叢林」(此是慈明綽號,意思是「缺乏叢林規矩」。)
慈明不以為礙,也不改如故。盪盪然,用一根竹杖擔著古董箱,徧遊襄、沔,同時,與守芝、谷泉結伴,共同參方、行旅。聆聞汾陽善昭道望「天下第一」,則決志依附。此時河東變亂,朝廷四處俱屯重兵,關卡重重,危難險隘。慈明不顧他人勸阻,渡大河,登太行山,變異形容,埋名於火伕隊中,露眠草宿,歷經劫厄,終而參造汾陽。
初至汾陽,一日,汾陽上堂道:「日昨忽然夢見亡母,託夢來求祭奠。」便命庫堂買酒買肉作為祀祭。祭罷,集合全體僧眾,共享祭祀的酒肉。僧眾不肯,汾陽便一人獨自大喝大嚼;大眾看他如此模樣,唾棄道:「酒肉僧!豈堪師法?」便集體散去;僅餘下楚明、守芝等六、七人。次日,汾陽上堂云:「許多閑神野鬼,一盤酒肉,斷送去了也。《法華經》云『此眾無枝葉,唯有諸真實。』」
乍看是經過淘濾,留下來「親參」了。但,卻非如此;回回入見汾陽,汾陽不是罵詬,便是詆毀諸方;所訓誨的,全是流俗鄙事。如此二年,一無所獲。某個夜晚,慈明再也無以忍受,入室傾訴道:「自至法席,已再夏;不蒙指示,但增世俗塵勞。念歲月飄忽,己事不明,失出家之利――」
話語尚未結束,汾陽深深審視慈明,破口大罵:「是惡知識,敢稗販我!」憤怒舉杖驅逐他(獅子猛然噬嚙!)慈明張口正擬呼救,汾陽快如閃電,迅即掩住他的口。於是幡然大悟,云:「乃知臨濟道出常情!」躬自服勞給役七年,始再依止唐明嵩禪師。因之,而深識楊大年、李遵勗。
後又由於母親年邁,而南歸。汾陽禪師曾對他說過:「我徧參雲門尊宿的兒孫,特別以未見『聰』而深感遺憾!」於是,依指示往依洞山聰,為其首座和尚。
三年後,上山參叩神鼎諲。
神鼎諲與汾陽善昭,同為首山省念的高徒。四方衲子,若非人類的精奇、異葩,則無敢登叩其門。如斯住山三十年,門人弟子氣吞諸方,鋒芒不可逼視。
慈明長髮紛亂披茨,穿著破蔽的服裳,操著楚地的口音,狼狽襤褸,通名拜見自稱是「法姪」,僧眾大笑不止。諲禪師命童子問:「長老承嗣誰?」
慈明仰觀屋宇道:「親見汾陽來!」
諲禪師策杖而出,見他昂然而立,問:「汾州有西河獅子,是否?」
慈明指指他的背後,呼聲大喊道:「屋倒了!」童子返身便走,神鼎諲矯健回顧,慈明即地而坐,脫下一隻鞋子示諲。諲一時忘神,竟忘記下語。慈明便徐徐站起,整理服裳,邊行邊走道:「見面不如聞名!」不顧而去。
神鼎諲遣人追之,而不能!嘆息云:「汾州乃有此兒耶!」(見他家養了一名不可一世的好兒子!)慈明因之更是名重叢林,道望高飈。
是真獅子始敢撲剿向獅子窟,何況還是同宗同門、師叔伯輩的獅子窟宅!果有絲毫隔翳,未坐穩、不透脫,則決不可能如此雄渾睥睨。
六祖云「物忌獨賢,人惡出己」――慈明楚圓固然不同凡響,神鼎諲亦炯非常情!只看他面對此當臉的折挫嘲弄,磊磊然,不怒反惜,珍重著遣人急急追回慈明,他人不回頭,卻仍有遼濶的胸懷讚嘆他家養了好兒子(可是來「踢館」的呢!)即知果是一代宗師!果然四相俱泯,不掛三毒!箇中純一,只是「法」。念想的是,宗門中有龍象!
史傳上評述慈明「平生以事事無礙行心,凡聖所不能測」――平日,室中安坐,往往橫把刀置於水盆上,旁邊置著草鞋,令來參叩者下語,無有人能契此鋒機。便作偈示徒道:
黑黑黑,道道道!
明明明,得得得!
舉上例則,便不難理解,依慈明的剛亢、高聳,入他的眼,尚不易,況乎結為道侶、莫逆!更況乎遠迢迢送行、死別,慟哭於塚穴!
一段不可思議的宗門情誼:兩箇居士,一箇僧,箇箇炯脫獨耀,示現其參禪、修証的不可思議。
李遵勗的次子節使李端愿,同父親一樣,雖仕宦、婚娶,卻志於宗門,於後園內建築蘭若,邀請達觀穎禪師下榻,朝夕參叩,乃至廢寢忘食,終於卅八歲打破牢關,悟明大事。
慈明楚圓坐脫圓寂後,端愿為之寫下銘文,同時建塔將慈明的真身置於石霜。前有唐朝龐蘊父女的參禪,後有宋代李遵勗父子的悟道……居士道,是火中生蓮,卻也有人開得姹姹荼美,於無佛處,炯脫作佛!
是啊!無佛處作佛!
一個於生死中直須永永記取,且立穩的無上好句。
賴此一句,死亡,撲地粉碎!
這是所見的最好的「送行者」,及送行一句。
此句,足以見佛、見魔,也足以殺佛、殺魔。
(註一)都尉,是比將軍稍低的武官。秦滅六國,以其地為「郡」,各郡設「守丞、尉」,郡尉管理軍事。維持地方治安。
(註二)一喝三耳聾:百丈再參,侍立一畔,馬祖視繩牀角拂子。百丈問:「即此用?離此用?」馬祖曰:「汝向後開兩片皮,將何為人?」百丈取拂子豎起。馬祖曰:「即此用?離此用?」百丈挂拂子於舊處。馬祖振威一喝,百丈直得三日耳聾。
(註三)參看《大慧宗杲語錄》卷廿一〈示徐提刑〉,原文為「昔李文和都尉在富貴中參得禪時,大徹大悟;楊文公參得禪時,身居翰院;張無盡參得禪時,作江西轉運使。只這三大老,便是箇不壞世間相而談實相的樣子也。」
(註四)見本書〈當慧日昇起之二――臘月三十到來時!〉
(註五)見本書〈莫向名場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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