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夢的如一
捻卻枕子,以便破除大夢(註一)。非但「黑夜夢」不作,「白日夢」也不作。三世輪迴,死此生彼,滅去生來,一場熱鬧,也無非夢裡行。
這是為什麼佛典要強調「佛身如夢,菩薩行如影。」但見二者有實,聖相、菩提相為真,就仍在夢的窠窟裡。這是宗門行者須剿、須盡的。
凡夫夢了又夢,一場一場,一世一世,來了又去,投影不休,執著不已,只唯恐「不夢」,唯恐「沒有」……由是,忙忙入胎,忙忙繼續「夢下去」!禪者則傾畢身之力,研磨蝕鑿,參而又參,削筋剉骨而不悔!意圖突破此大夢,凊冽,且真實地「醒轉」。
拋擲、割截所有,進入另一形相、體制――斷除鬚髮,披上僧衣、百衲,托缽、鳴鐘、種田、吃飯……便是為了「醒」――為了徹頭徹底斬除夢翳:一個作慣百、千、萬年,以致於全身籠罩,行、住、坐、卧,無時不作,無時不在的大夢。
「德山棒,臨濟喝」叢林震懾。唐時一代禪門巨擘德山宣鑒臨遷化前示疾。
一僧問:「還有不病者無?」
德山道:「有。」
問:「如何是不病者?」
德山云:「阿耶!阿耶!」
於是,告眾道:「捫空追響,勞汝心神,夢覺,覺非,竟有何事?」言畢,安恬坐化。
灼然!不夢――不視此四大病軀為實,即無病。即當體便是,當下涅槃
作得了主,不被夢境蠱惑,不依之驅馳,而去「捫空追影」,勞役、撈捕種種境相、境緣,種種富貴榮華,愛憎興衰……知夢為非,連此「覺醒」、以及「覺者」亦非,亦了無實相、實存,即是大涅槃。則病亦不病,死亦無死。
涅槃中,無有此聚泡。
病與不病,俱是聚泡兩頭、明暗負背的斑點。
佛,便只是個「覺」。覺至連此「覺境」與「覺者」亦無所安立。
當體無,當體不追夢,不役使於夢,即是省力處。又有什麼可不安?可修行的?
煩惱,來自於我們的「起」夢,「追」夢,與「捉」夢。
修行,初機是「息夢」、「息心」;悟者便知、連此「息」字也未免太多。
水泡是假,用力捏碎,也仍是「認假為真」,坐在夢的窠窟裡未嘗醒來。僅是,是殊勝、超越的一端,通向明淨、覺醒、與解脫。
關于夢,有一公案――
一回,潙山睡醒,仰山前來問訊,潙山便轉身面向牆壁。仰山問:「和尚何得如此?」
潙山起床道:「我適來得一夢,汝試為我圓看。」(圓夢,即解釋夢境意涵。)
仰山默然打一盆水予師洗面。(若還有夢不醒,則須清醒洗把臉。)
不久,香嚴禪師亦來問訊,潙山道:「我適來得一夢,寂子(即仰山)圓了,汝更予我圓看。」香嚴於是點一盌茶來。
看這二人,兩箇都不落老師的套子,都明晃晃地在日用尋常中下手。「老狐狸」的機關打開,老鼠夾很大,可二人全不陪他「夢中說夢」,當真進入老鼠夾,陪他一起解釋、論斷夢境真假、有無、是非、象徵……只是如是這般遞水、倒茶――真是,有夢當醒!醒了,即好喝一盞茶!他果然養了一干好兒子!沒一句言語,一切在沈靜中進行,夢,卻「圓」得完好無闕。
宗門中古德曾針對「至人無夢」此一境界,作一析辨、論述――一種的確是以高度的禪定止觀,抑念、息念,泯除得空空白白,念頭不起,夢境不生。誠然是「光溜溜的,一個夢境也沒有。」――它接近「羅漢道」的修法。
另一則是「即夢無夢」――並不刻意壓制、泯除什麼,夢境固然存在,但本無實,不著、不取,不為其桎棝、幻惑;不止「黑夜夢」不著,「白日夢」――醒著、活著、日常應事、熙來攘往的這一段也不著。開眼的夢不是,閉眼的夢更無所羅籠,它便是真的「至人無夢」――不見有一夢當前、當真。廿四小時一併掃盪,非夢所至!這是「祖師禪」的境界。
但還有「息」的動作,即是患了《圓覺經》所指陳的「作、止、任、滅」中的「作」病、「止」病。
唯因夢本非有,何用更息?
要抵達此「無息」的境界,就非得徹底踹破夢境,識得此「夢境的本源」和「作夢者」不可。就非「抱緊繩頭作一場」,以大勇猛、大精進,誓決生死,力叩本參不可。
宋代的禪者,山中大抵是靠「花魂」、「葉魄」的指引而相識、相契的;即將凋殘的花絮、葉片隨手夾入叢叢大片《禪藏》中,夾到哪裡,便掀開到哪頁,展開叩擊與對晤(花開葉落如斯之多!依此,竟在短短數年間撫摩、翻閱了全部《禪藏》)。但是,由於過度喜悅大慧宗杲,竟棄下此軌轍,抱著他的《宗門武庫》從頭至尾的展讀了數匝。
初初識得「秀鐵面」――法雲法秀,便在《宗門武庫》的記錄中,箇中敘述道:
「自慶」藏主,蜀人,知名於叢林,曾偏參真如、晦堂、普覺等禪門大德。稍後,與「秀」大師共同偕行至法雲,欲參謁圓通禪師。
「秀」獲准入參堂,見了圓通,特別提起自慶藏主,代為懇請。圓通道:「且令他別處掛搭,待此間單位空,即令參堂。」圓通名震叢剎,掛單法席,一位難求。
稍後,「慶」搭掛智海,偶爾染疾卧病。「秀」焦心如焚,急欲探視、慰問「慶」的病苦;無奈山門不准假,於是,便偷偷潛行而出,私自前往智海見「慶」。
「慶」於是寫信告知圓通,「秀」踰越山門規矩出入。圓通閱信得之,晚時集眾,破口大罵:「此真小人!彼以道義故,拚出院來,訊問汝疾。反以此告訐,豈非端人、正士所為?」慶聽聞,遂病歿,叢林盡傳,「慶」遭圓通一詬而亡。
殺人刀?活人劍?禪宗的慈智,其刀口,其生殺予奪,果然不是一般「教下」,乃至於世情凡夫、婦人之仁所能議測卜度、批評論斷的。它超出窠臼,不是世俗之於「慈悲」的樣板解釋與想像。
圓通痛罵,畢竟是一帖死藥?毒藥?還是一帖斬決對治沈疴、心疾的猛藥、良藥?
可惜那人無體質、欠椎脊,消受不了他的「文殊一劍」!
是「圓通要他死」?還是「他要自己死」:非但不依之去病、調伏。反而「病上加病」,熾惱交燃,愈描愈重,乃至沈疴不癒。
圓通可有一句、半句是指謫錯誤?倘若連基礎的義理、人品,生命風格皆不具,又云何成為一介參禪、破參的偉丈夫?
即或僥倖破了,也必是宗門,以及他個人的大不幸!
讀了,扼腕。乍看精猛參叩,汲汲為了生死,骨子裡卻仍是心機暗覆,仍是流毒入心:仍是競諍、嫉刻、傲慢、自我臭的心。
以致,野干隨著獅子,外相上相仿相似,微肖微妙。一人深心厚意,念茲在茲,真誠、磊然地相待;冒著被摒出寺院禪席的危險(的確是以法身性命為賭注,可能錯過一生悟道的機緣!),拚出禪剎為他。一人卻機心洶湧,面對虔心守護的友人,非但未曾感念、惜護,反而怨害、反噬,意圖將之「拽」出法席。為的,僅是自我。
圓通罵得是!以「了生死」為名,卻是偽形道人的真小人!
無論「仿形」得何其肖似,野干究竟只是野干!能欺世眼,卻無能欺法眼。
如此存心,怕連儒家基礎的「仁、義、禮、智、信」都搆不上,況乎教門?又何況禪門?
參固參。心不相應,又如何能契入諸佛本懷、諸佛心旨?
不知道「秀」是誰,卻印象彌深。稍後,花葉翩旋,也便這樣對晤了――
法雲圓通法秀,秦州隴城人,姓辛。母親曾夢見一名鬚髮幡白的瘦癯老僧前來託宿,醒來懷孕。傳言,先前有一麥積山的老僧,日誦《法華經》,與應乾寺魯和尚相善。曾欲跟隨魯和尚一併遊方,魯和尚嫌其老邁。臨逝前,叮嚀魯和尚道:「他日尋我竹鋪坡前,鐵彊嶺下。」爾後,魯和尚聆聞此處有兒出生,即前往觀視,嬰兒相見一笑。三歲,即願從魯和尚而去,因而稱姓「魯」。
十九歲,為講經大僧,精湛《圓覺》、《華嚴經》,天骨峻拔軒昂,萬僧中「凜然如畫」(這是《禪藏》中的形容),雖則精研教觀,卻深疑禪宗。
至隨州護國寺,讀《淨果禪師碑》,上面刻載道「僧問報慈:『如何是佛性?』報慈曰:『誰無?』又問淨果,淨果曰:『誰有?』其僧因而悟入。」
看了大笑:「豈佛性敢有無之?」繼而又想:「因之有悟哉!」
聞天衣義懷法席尊盛,徑往參叩。嚴冬凜冽,義懷肅冷危坐,鼻涕凍得直墜在衣上。看似個「鼻涕兒」,秀剛開始亦以為不甚了了。
貌似寒磣的懷禪師收起鼻涕,問道:「座主講何經?」
秀道:「《華嚴》。」
問:「此經以何為宗?」
秀云:「以心為宗。」
又問:「心以何為宗?」
秀不能對。
懷義道:「毫釐有差,天地懸隔。汝當自看,必有發明。」
秀悚然敬服,願為承事朝夕受法。後十七日,聆聞僧舉「白兆參報慈,問『情未生時如何?』曰:『隔!』」忽然大悟,向天衣呈所悟境;爾後,天衣履次遷移,秀皆志心追隨。如斯,十個春秋,深行保任。
初初開堂於淮區西面山,貧苦寒潦,唯有杖笠衣裓,一衲肅瑟。四方衲子聞其道風,不厭饑色,於潦苦中追尋。爾後,履履遷住,後止於真州長蘆,住眾千人。許是由於禪風嚴厲,孤高峻潔,決不以佛法為人情,叢林稱之為「秀鐵面」。
一回,禪門先輩全椒長老來訪,陞座開堂;一眾僅是望著全椒傻笑,無人出來叩關。
秀即出來禮敬,向前跨步問道:「如何是法秀自己?」
全椒笑道:「秀鐵面乃不識自己乎?」
秀道:「當局者迷。」一眾俱欽服於他荷負教法的深心。
唯因著實為「法」,不要臉子,也抹去臉子了!作個比喻,狀況恰如聖嚴法師請了惟覺和尚來開堂主法,一千個徒子鴉雀無聲,問也不問、參也不參,聖嚴法師便自己出來禮拜、叩關――把自己擺回一個初學、未悟的位置上,全然不顧一介宗師的身份、名銜、尊嚴(此喻倒過來也一樣)。
千萬人,吾往矣!――獨立萬人中「凜然如畫」的,豈止是他的外表,更是這份炯特的心魂罷。
再提他的一個「鐵面」行跡:
蘆福長老,道眼不明,卻懷恩慈,常將所獲信施,以船載往上江齋僧、供僧。秀聆聞,乃前往勘驗。
才入門,望見蘆福上堂捻道:「入荒田不撿,可殺顢頇。信手拈來草,猶較些子!」說罷,便下座。
秀大吃一驚,心念:「說禪如此,誰道不會?」認為是「諸方的生滅心,是非、譏謗。」
於是,親自躬造方丈投禮拜謁,敘說前因後果,仍向他請益方才堂上提唱之語。
福依文解義地解釋。
秀道:「若如此,無怪諸方道你不會禪!」
福不依。
秀便道:「請打鐘集眾,說此方有法秀上座,來與和尚論禪。」福只好罷手。
果然,鐵面森嚴,一是一,二是二,劍刃下容不得絲毫人情、夾縫。
冀國大長公主建造法雲寺,詔書迎請秀為開山第一祖;開堂日,神宗皇帝詔賜香和磨衲,表達虔禮之意,皇弟王荊亦禮敬於座下,由是,雲門宗風弘振於中國西北。
哲宗元祐五年八月卧疾,皇詔翰林醫官診視。醫請把脈,秀仰首凝視,道:「汝何為者也?吾有疾,當死耳。求治之,是以生為可戀也。平生『生、死、夢』三者,無所揀。」揮去。呼來侍者更衣安坐,說偈道:
來時無物去時空,
南北東西事一同,
六處住持無所補。
說罷,凝然寂默。監寺進言道:「和尚何不道末後句?」
即道:「珍重!珍重!」言罷而滅。
延恩法安禪師,同為天衣義懷法嗣,與法秀,為法門兄弟,宿昔相契、善好。法秀所居,莊嚴妙天下,說法如雲雨,不忘法門之誼,書信招請法安禪師。法安讀信,一笑而已。
僧問其故,安笑道:「吾始見秀,有英氣,謂可語。乃今而後知其癡,癡人正不可語也。」
問者審視良久,問道:「何哉?」
安道:「比丘法當一缽行四方,秀既不能爾;又於八達衢頭架大屋,從人乞飯,以養數百閑漢,非癡乎?」
「萬事隨緣,是安樂法」――是法安禪師個人的行事軌則。
掩卷嘆息。一個秀鐵面,為法荷担如此,法安只當「他」是癡人。果然,仍是「同生不同死」!――同樣打破漆桶,破本參,明見心性,偏向緣覺、羅漢道,傾向「偏空如來藏」的,約莫總以這樣的眼光,打量、評價傾向「菩薩乘」、圓修「空、明」二性的菩薩禪者。照法安的說法,「牛頭宗」二祖智巖禪師跑至「癘人坊」為痲瘋、惡瘤的病人吮癰噬痔,療治撫觸,終其一生,且圓寂於「癘人坊」,豈非愚上加愚、癡中之癡?(註二)
誠然「愁人莫向無愁說,說與無愁總不知」!
更遑論秀是一名精深《華嚴》的華嚴禪者了!華嚴一乘,瑰麗璀璨、浩瀚絕倫……不洞明華嚴心髓,則難以明白華嚴行者/禪者的吮癰噬痔,為有情不惜「担枷戴鎖」、「行於火宅」的慈智本懷。
照此論述,埋於鐵圍無光地帶的地藏王菩薩,便不知要被嫌棄到什麼地步了?他可能是三千法界的第一癡漢、至愚之人!
鐵笛橫吹,知音者希――「門內人」尚且如此,況乎「門外」?此評價,於「秀鐵面」,怕也僅是「生、死、夢」的如一,如夢中見。
一如昔日的「慶」(這兩個「秀」應是同一人。畢竟還有哪個「秀」,能令大慧宗杲稱之為「秀大師」呢?),他傾盡心魂,磊然、而純直;至於,受不受用,也僅是「唯人自肯」。
肯,則棘藜翻為香林。
不肯,則醍醐蛻為毒藥。
行者,只是於此夢之長流,遞來一支拄杖。
握,是你;不握,也是你。
擊碎,在你;不擊碎、想沈酣,也在你!
死生如夢,人人道得,卻也都是死句。拄杖子在手,橫空擊碎夢境,是唯有悟者、証者,能知、能抵的境界。
由是「生、死、夢,三者無所揀。」秀鐵面道來,直是刻骨。
也直是「凜然如畫」!
唯因是「內自証」境界。
(註一)見〈當慧日昇起‧之二――臘月三十到來時!〉一文。
(註二)智巖禪師與「癘人坊」,見〈天地悠悠,大道玄曠〉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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